1 近期以来,读了几位前辈论说世界文化与中国文化的文章和著作,自己也就有所思索。梁漱溟先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讲到“世界文化三期重现说”时,有云:“质而言之,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有似希腊文化在近世的复兴那样。”(注:《梁漱溟学术精华录》第64页,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88年6月第1版。)这是一个美好的预言,也是美好的愿望。 梁先生所谓“中国文化的复兴”,也即是“孔子的礼乐”的复兴。这话是他在20世纪20年代之初讲的。到了80年代,他在《东方学术概观》中讲“我们今天应当如何评价孔子”时,曾引前辈夏增佑所著《中国古代史》云:“孔子一身直为中国政教之原,中国历史孔子一人之历史而已。”又引前辈柳贻征《中国文化史》云:“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梁先生说:“两先生之言几若一致,而柳先生所说却较明确。” 诸公之言,很发人深省,我由此便想到了中国历代的“尊孔”和“批孔”。记得十来年前,季羡林先生在《从客观上看中国文化》一文中讲到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时,曾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注:《中华文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第3页,中华书局1992年4月第1版。)我看世人评价孔子,也不免循此规律,这里且从“尊孔”说起。 2 孔子在世时,虽是“圣之时者”,却似不甚得志,鲁迅曾说: 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活着的时候却是颇吃苦头的。跑来跑去,虽然曾经贵为鲁国的警视总监,而又立刻下野,失业了;并且为权臣所轻蔑,为野人所嘲弄,甚至于为暴民所包围,饿扁了肚子。弟子虽然收了三千名,中用的却只有七十二,然而真可以相信的又只有一个人。有一天,孔夫子愤慨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从这消极的打算上,就可窥见那消息。(《且介亭杂文二集·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 为什么说孔夫子“死了以后”才“做定了‘摩登圣人’”呢?这要从汉代的“独尊儒术”说起,而且还要归功于刘邦和武帝。 刘邦本来不是崇儒尊孔的,据《汉书·郦食其传》记载,有个骑士对郦生说:“沛公不喜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说刘邦“不喜儒”,这是一段“嘉话”。 但刘邦思想亦有变化,从“不喜儒”到崇儒尊孔,有个过程。这里起关键作用的,是叔孙通。 史称刘邦初做皇帝,与群臣宴饮之时,“群臣饮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刘邦“患之”。于是叔孙通献计,与儒生“共起朝仪”。其后即按此“朝仪”行礼。这一举措,立见效果。史称“自诸侯王以下莫不震恐肃敬”,“无敢喧哗失礼者”。于是刘邦十分满意,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叔孙通趁此机会,立即向刘邦建议:“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共为仪,愿陛下官之。”于是这些儒生都有了官衔,而且各得“五百金”的赏钱,高兴地说:“叔孙生圣人,知当世务。”这是说,叔孙通亦“圣之时者”。(详见《汉书·叔孙通传》) 从刘邦“不喜儒”到封赏儒生,可见儒者的妙用。 再说武帝。武帝时期,“罢黜百家,表章六经”(《汉书·武帝纪》),是为世所称的;但汲黯却说他“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汉书·汲黯传》)这是怎么回事呢?这说明武帝之崇儒术,未必全心全意,这从此后元帝与宣帝的一段对话中也可看出问题。《汉书·元帝纪》云: (元帝)八岁,立为太子。壮大,柔仁好儒。见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大臣杨恽、盖宽饶等坐刺讥辞语为罪而诛,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所谓“汉家自有制度”,这话很有深度。大概从刘邦开始,即已“霸王道杂之”。汉朝家法如此,而元帝有所不知,故宣帝慨乎言之。我在50年前写过一篇《汉代崇儒的真相》,也谈过这个问题。(《益世报·人文周刊》第40-41期) 至于汉代以后,历朝历代之崇儒尊孔,柳贻征先生的《中国文化史》言之甚详。(注:见《中国文化史》第二十五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年3月第1版。)孔子从“至圣”而逐步上升为“大成至圣文宣王”,连孔子的后裔都封为“衍圣公”,则柳先生所谓:“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可谓信而有征。与此同时,鲁迅先生所谓“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云云,也非无征不信。 权势者们之捧孔子,不仅见于古代,也见于近代。这是鲁迅亲眼见过的。他说: 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在三四十年以前,凡有企图获得权势的人,就是希望做官的人,都是读“四书”和“五经”,做“八股”,别一些人就将这些书籍和文章,统名之为“敲门砖”。这就是说,文官考试一及第,这些东西也就同时被忘却,恰如敲门时所用的砖头一样,门一开,这砖头也就被抛掉了。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 一看最近的例子,就更加明白。从二十世纪的开始以来,孔夫子的运气是很坏的,但到袁世凯时代,却又被从新记得,不但恢复了祭典,还新做了古怪的祭服,使奉祀的人们穿起来。跟着这事而出现的便是帝制。然而那一道门终于没有敲开,袁氏在门外死掉了。余剩的是北洋军阀,当觉得渐近末路时,也用它来敲过另外的幸福之门。盘据着江苏和浙江,在路上随便砍杀百姓的孙传芳将军,一面复兴了投壶之礼;钻进山东,连自己也数不清金钱和兵丁和姨太太的数目了的张宗昌将军,则重刻了《十三经》,而且把圣道看作可以由肉体关系来传染的花柳病一样的东西,拿一个孔子后裔的谁来做了自己的女婿。然而幸福之门,却仍然对谁也没有开。(《且介亭杂文二集·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