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春天,我在美国参加一个国际会议时,一位过去的学生来看我,告诉我他准备 改专业了,要去读企业管理。理由是,世界变了,“欧洲的专利,由美国大公司组织生 产,部件生产的分工在德国、意大利、墨西哥,甚至中国。”他说,“多么令人振奋, 这是个相互依存的时代。”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相互依存”是一个很时髦 的名词,对年轻人自然有很大的吸引力。仅仅数年之后,它又被一个更新的名词取代了 。这就是90年代以来风靡世界的“全球化”(globalization),历史的脚步仿佛一下子 加快了许多。 对许多人来说,“全球化”的确使生活的节奏加快,生活方式变得便利了。譬如国际 互联网的出现,使中国人古而有之的“天涯若比邻”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中国人是幸运 的,因为20多年改革开放的伟大实践过程,恰恰与经济全球化这一世界潮流汇合,有的 海外人士甚至将此称作“中国机会”。一位中国学者指出:“全球化对世界历史和中国 历史进程的影响正在变得越来越深刻,这些年间国内和国际发生的各种重要事件,没有 一件不与全球化相关。中国加入WTO,我们不可避免地将更深入地参与全球化过程。”( 注:俞可平:《全球化:西方化还是中国化》第25页。) 与此同时,中国人对“全球化”的思考亦在深入。人们在享受经济全球化好处的同时 也产生了许多困惑。“全球化”?“现代化”?“西方化”?“美国化”?这些都是人们脑 海中挥之不去的沉重的问号。我想,这些问题将会伴随今后好几代中国人。因为在我看 来,“全球化”与其说是一个概念,更不如说是一种实践,而人的实践是没有止境的。 我以为,无论是对待“全球化”还是实践“全球化”,要紧的是要多一点文化自觉。 归结起来,就是对现代中国人来说,要想明白“全球化”这个大历史现象是怎么出现的 ,即它的来路,它的历史渊源。同时也应当尽量看清楚它已显现出来的一些特征,看到 它们对社会发展、国家兴衰乃至人类生存所形成的冲击和挑战。“文化自觉”要求我们 对时代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文化自觉”是一个观察角度,一种处世心态,一种精神境 界,最终应当是对人类文明的终极思考与关怀。 当然这都是一些大而又大的题目,我只能从自己这些年的实践和思考来提出一些管见 ,更多的还仅仅是提出问题。 谁在拨响“全球化”的主旋律? 一年一度的瑞士“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年会”,是当前“全球化”实践的一个浓缩场 景。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描述道:“每年大约有一千名商人、银行家、政府官员、知识 分子和记者从几十个国家聚集到瑞士达沃斯的世界经济论坛,这可以被称为达沃斯文化 ……达沃斯人实际控制了所有的国际机构,许多世界管理机构,以及大量的世界政治和 军事职位,达沃斯文化因此极为重要。”(注:塞缪尔·亨廷顿(美):《文明的冲突与 世界秩序的重建》(中译本)第45页。) 我从1994年开始参加“达沃斯”论坛,至今已有8年了。刚开始在很大程度上是看热闹 ,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我相信“春江水暖鸭先知”。尽管每年1月的达沃斯都是冰天雪 地,但是“世界经济论坛”的几百个分会场上讨论的却都是世界政治经济中的热点问题 。 热闹看多了,逐渐也就看出了一些“门道”来。 首先,“达沃斯”真正走出欧洲,开始具有“全球”影响,是在苏联解体,“冷战” 结束之后。这10多年来,“全球化”一直是它的主旋律,而不断奏响这一主旋律的是西 方发达国家。在整体操作上,“达沃斯人”是很有文化自觉性的。从宏观议题如资本主 义的全球化到微观议题如克隆羊的诞生,人们不难看出其浓厚的西方主体色彩。这是一 种自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开始,以理性主义作为旗帜并持续了三百多年的运动,发展到 了今天,就是技术至上,科学万能,物质主义。几者加在一起,就是今天我们所看到的 “全球化”的核心部分。 在“达沃斯”这一被浓缩了的“全球化”的场景中,人们也能深深地感受到行为主体 们的全球眼光和全球关注。如1998年比尔·盖茨在论坛全会上称“资本主义在全球的胜 利”,2000年他又呼吁人们关注非洲的艾滋病问题。这都是从“全球化”的核心圈里表 现出来的世界性。早在19世纪中叶,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对这种世界 性就有过十分精辟的描绘:“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 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 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是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入到文明中来了。……它迫使一切民族—— 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正像它使乡村从属于城市一 样,它使未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 方从属于西方。”(注:《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第469—470 页。)可以说,对一百多年来西方资产阶级在全世界的扩张并造成的“全球化”现象, 还没有人预见得像马恩当年那样深刻和到位。科学的预见性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的大自觉 ,它出现在欧洲,而没有出现在世界别的任何地方。原因很简单,是欧洲,而不是世界 的其他地方,开始了现代科学和工业大生产的实践,而这些伟大实践的启端,又可以上 溯到启蒙运动和文艺复兴,追溯到古希腊对自然宇宙的逻辑探问和思辨。陈乐民先生多 次提醒我们要研究欧洲观念的发展史,“让精神的历史浮出水面”,我悟其用意,就是 要将人类几大主要文明史的这一块西方文明的源头和脉络搞清楚,从而在看当代纷繁世 事时,有一种“历史的纵深”,“千锤万击出深山”。今天我们看到的“全球化”,是 在精神和物质的层面上不知经过多少“千锤万击”,才从世界历史深处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