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我常讲“文化自觉”问题,正式采用这个名词是在1997年北京大学举办的第 二届社会学人类学高级研讨班上。我提出“文化自觉”这四个字来标明这个研讨班的目 的,是想问一问、总结一下我们在这个研讨会上大家在做什么?这四个字正表达了当前 思想界对经济全球化的反应,是人们希望了解为什么世界各地在多种文化接触中会引起 人类心态发生变化的迫切要求。人类发展到现在已开始要知道我们各民族的文化是从哪 里来的?是怎样形成的?它的实质是什么?它将把人类带到哪里去? 这个名词确实是我在这个班上作闭幕发言中冒出来的,但是它的思想来源,可以追溯 的历史相当长了。大家都了解,20世纪前半叶中国思想的主流一直是围绕着民族认同和 文化认同而发展的,以各种方式出现的有关中西文化的长期争论,归根结底只是一个问 题,就是在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下,现代中国人究竟能不能继续保持原有的文化认同? 还是必须向西方文化认同?上两代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生都被困在有关中西文化的争论之 中,我们所熟悉的梁漱溟、陈寅恪、钱穆先生都在其中。 我清楚的记得,我在燕京大学上本科时,曾选修历史系一位外籍教授开的“中国文艺 复兴”这门课程。他的教法是把清朝末年,从1860年起,英法联军闯入圆明园,到辛亥 革命这段时期里,把他看到的外国作者对中国人的事情和说法的英文材料找出来让我们 阅读,以了解这段历史的变化。对这门课我是很用功的,他指定的书和文章我都读了, 而且作了笔记。所读的材料,历时约50年,经过四个皇帝,进犯中国的国家从老牌的帝 国主义英、法、俄开始,逐渐增加到12国。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就有十多个之多。这段时 间里还发生了太平天国起义,戊戌变法,黄花岗起义等一系列重大事件。在读的材料里 有一件事对我印象很深,至今仍然记得,那就是在太平天国宣布起义并定都南京后,曾 国藩手下有一员大将,名叫胡林翼,当时驻守在今安徽的马鞍山,他在江边阅兵时,有 一艘外国军舰,冲着他沿江而上,看到这艘外国军舰,这位大将竟当场昏厥了过去。后 来别人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对付太平天国我们还有把握,但对付这些外国军舰就没 有办法了。这件事生动地反映了当时清政府上层的态度。他们看到了中国的物质技术远 远落后于西方,因而惧怕和退缩了。因此引起了以后丧权辱国的灾难性后果。 这说明在中西文化碰头时,他们认输了,这是一个大转折。过去清政府以“天朝上国 ”自居,视外国使节为“外夷入觐”,乾隆皇帝认为自己国家物产丰盈,并不需要“外 夷”的货物,同外夷贸易是一种恩赐;英国使团提出觐见时,他要求英使节行三跪九叩 首的大礼。这个皇帝那时还没有认输。 中西文化碰了头,中西文化的比较,就一直是中国知识分子关注的问题,他们围绕着 中华民族的命运和中国社会的变迁,争论不休,可以说至今还在继续中。在五四运动以 前,大致是19世纪中叶,已有人提出了“西学”的观念,要在技术上学习西方人的长处 ,以求有所改进,可用“旧学为体、新学为用”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看法来概 括。那时,人们对中国原有的一套政治伦理秩序并没有发生大的动摇。到了五四运动, 碰到的问题已不是借用一些“西学”可以解决的了,基本上是要以西方现代化来代替中 国的旧文化了。所以五四运动又叫新文化运动。不少人用西方启蒙运动以来的一些观念 作为推翻和取代传统制度的目标,其中最重要的是民主与科学,在“五四”之后发生过 “科学和玄学”及“民主与独裁”的两次重要争辩。随后中国共产党在1921年成立,马 克思主义得到不少青年的信仰。中国向何处去是知识界不能回避的问题了。抗战开始, 国难当头,民族危机使争论暂时停顿下来,但战后应该建立怎样一种社会文化秩序,仍 然是知识界关心的主题。彻底打破现状,重建一个全新的理想社会,无疑对于知识分子 具有极大的吸引力。那时主导的思潮是否定传统的,当时即使有人提醒人们应该正视革 新和传统的关系,也并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抗战结束后中国知识界的思想情况也随着 国内政治局势的变化而迅速发生了变化。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大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 变,知识界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走上建设社会主义道路。归结起来看,无论是“戊戌 ”的维新变法、“五四”的新文化运动和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都是在破旧立新的口 号下,把“传统”和“现代化”对立了起来,把中国的文化传统当作了“现代化”的敌 人。“文化大革命”达到了顶点,要把传统的东西统统扫清,使人们认为中国文化这套 旧东西都没有用了。 总之,中国文化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进程中,步履维艰。怎样才能使中国文化的发展摆 脱困境,适应于时代潮流,中国知识分子上下求索,提出了各种各样的主张,以探求中 国文化的道路。由此涌现出各种流派,有如新儒家就是重要的一家,它主要在哲学一门 之内,也涉及到史学,看法未必一致。这方面我不太熟悉,最近看到余英时先生的文章 讲到:“新儒家”是指20世纪的思想流派,其事起于境外,特别指1958年元旦张君劢、 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四位先生在香港《民主评论》上所发表的一篇宣言——《中国 文化与世界——我们对中国学术研究及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认识》。这些情 况以及其后之发展在我当时的处境自然不会了解,同时也不会是大陆知识分子关注的中 心问题。现在应该回过头来看一看,做一番研究是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