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的印象中,文化保守主义者即便不是穿着长袍马褂的食古不化、抱残守缺的古 董先生,也至少是以拒斥西方文化、弘扬民族传统文化为己任的。因此,人们在评述保 守主义者的学术观点时更注重的自然是他们的国学背景。但是,中国的文化保守主义者 都有着深厚的西学背景,甚至可以说他们所接受的西学在广度和深度上都并不亚于同时 代的激进主义者。而且,他们的西学背景对他们的文化保守主义立场的形成又有着相当 密切的关系。我觉得,离开了他们的西学背景来探讨其学术立场,往往会有意无意地遮 蔽或改写他们的真实主张,也就不利于全面完整地总结近代以降中国思想、文化的演进 历史。 一 中国之所以产生文化保守主义思潮,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西学的涌入。晚清时期,随 着西学的大举进入,中国士大夫开始痛苦地意识到,在强大的西方文化的冲击下,中国 传统文化已面临灭顶之灾。看看王韬当年的表白,我们就能领略到对传统文化一往情深 的士大夫们的切肤之痛:“世变至此极矣,中国三千年以来所守之典章法度,至此而几 将播荡澌灭,可不惧哉!”(注:张岱年主编:“中国启蒙思想文库”《园文录外编》, 字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90页。)张之洞亦发出了“儒术危矣”的慨叹(注:张 之洞:《劝学篇·循序第七》,载《张之洞论著选辑》,台湾巨人出版社1978年版。) 。既然领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就要灭亡的恐惧,那么力图维护传统文化的主体地位的“ 有志之士”们奋而去“保”去“守”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 西学是中国文化保守主义的催产婆。 当然,仅像那些顽固不化者那样一味地拒斥西学,是无法在激烈的中西文化碰撞中维 护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地位的。吸纳西学以达到文化保守之目的,正是以曾国藩、冯桂 芳、王韬、薛福成、张之洞等为代表的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体用派”与顽 固派的根本区别之所在。张之洞明确说过:“今日欲强中国,存中学,则不得不讲西学 。”(注:张之洞:《劝学篇·循序第七》,载《张之洞论著选辑》,台湾巨人出版社1 978年版。)曾国藩能集理学家和洋务派代表人物这两个看似矛盾的头衔于一身,就与他 在西学的激活下改造理学的努力密切相关。自冯桂芬在1861年提出著名的“以中国之伦 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注:张岱年主编:“中国启蒙思想文库”《采西 学议——冯桂芬、马建忠集》,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4页。)的主张始,这种 “中体西用”的模式就成了一条中国文化救亡图存的重要路径。“体用派”虽然还坚持 “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但对“西用”的热衷事实上已将以理学为代表的儒学无 力应对世变的缺陷暴露无遗。作为理学家的曾国藩比他的前辈的高明之处,最主要的就 在于,他注重道德内省之外更加讲求经世之学,从而恢复儒学的“外王”功能。曾国藩 之作为理学家的学术底蕴在1990年代的“国学热”中备受学界关注,但我觉得,曾国藩 的西学背景更是成就曾国藩的关键所在。我们不能忘了,像容闳、华蘅芳、李善兰、陈 兰彬、徐寿等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一批西学人才,都曾集中在曾国藩的幕府中,尤其是 其中的容闳,是“第一位中国留学生”,于1854年毕业于世界一流的美国耶鲁大学(注 :刘大椿、吴向红:《新学苦旅》,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154—155页。)。其 幕府中著名的有“曾门四弟子”之称的两人——薛福成、黎庶昌都曾远涉重洋,访问过 欧洲,对西学有着更切身的体会。 康有为的儒学宗教化努力也同样有着深厚的西学背景。与曾国潘、张之洞等努力恢复 儒学的“外王”功能从而达到改造儒学之目的不同,作为“孔教派”首领的康有为,其 改造儒学的路径则是试图实现儒学的宗教化。康有为把立孔教为国教作为他一生不变的 。在孔子成了方兴未艾的各种新思潮攻击的目标之时,仅这一点就足以凸现出他的文化 保守本色了。而当他与作为孔教会名誉会长的张勋于1917年共同策划臭名昭著的复辟事 件之后,在崇尚西学的文化激进主义者眼里,就更是被等同于顽固的遗老。但在文化观 上,康有为又显然与顽固派不同,他对儒学的改造和对孔教的痴迷,与他以开放的心态 吸纳西学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我们都知道,因戊戌政变的失败,康有为在1899年至19 11年的十余年时间里一直流亡海外,这么长时间的海外经历对他的文化观不可能没有影 响。康有为将儒学宗教化的最初动因就是为了抵制西方宗教的大举进入,在西方传教士 在华活动日渐频繁的时候,他有了比张之洞“儒术危矣”更为沉痛的危机感:“若国步 稍移,则彼非金元无教者比也,必将以其教易吾教耳。犹吾孔教本起中原,散入新疆、 云南、贵州、高丽、安南也。以国力行其教,必将毁吾学宫而为拜堂,取吾制义而发挥 新约,从者诱以科第,不从者绝以戮辱,此又非秦始坑儒比也。”(注:《戊戌变法前 后·康有为遗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33页。)从中可看出康有为把西方宗 教侵略的危险过于高估了,但也可看出,康有为那立孔教为国教以抵御西方宗教入侵的 努力还是真挚而不无悲壮的。不过,康有为的宗教思想并非纯然是土生土长的,也来源 于他对西方宗教的学习。这一点可以梁启超的话为证:“先生幼受孔学,及屏居西樵, 潜心佛藏,大彻大悟。出游后,又读耶氏之书,故宗教思想特盛,常毅然以绍述先圣, 普度众生为己任。”(注: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饮冰室合集》(六),中华书 局1989年影印本,第67页。)康有为不仅借鉴西方宗教形式,去建立孔教的教规、教会 、教律和礼拜形式,而且为了适应新时代的需要,还处心积虑地以西学中的资产阶级政 治学说以及民主、自由思想来赋予儒学以新的意义,比如他在《孔子改制考》中提出的 著名的“三世说”,认为中国社会的发展有“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三个 阶段,这三个阶段分别代表了君主专制时代、君主立宪时代、民主共和时代。比如他以 博爱、平等来诠释原本等级森严的儒学。他说“博爱之谓仁”(注:康有为:《论语注 》,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5页。),他在诠释《孟子》“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 谓也”时,认为“此孟子特明升平授民权、开议院之制,盖今之立宪体,君民共主法也 ,今英、德、奥、意、葡、比、荷、日皆行之”(注:康有为:《孟子微》,中华书局1 987年版,第20、23页。),并指出“人人独立、人人平等、人人自主、人人不相侵犯、 人人交相亲爱,此为人类之公理”(注:康有为:《孟子微》,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 0、23页。)。从康有为的以西学改造儒学的努力中,我们可以看出当年保守者的创新意 识并不弱,就如曾以《猛回头》、《警世钟》表现了激进的革命立场的陈天华所说的那 样:“不想守旧则罢,要想守旧,断断不能不求新了”(注:张岱年主编:“中国启蒙 思想文库”《猛回头——陈天华、邹容集》,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