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要是为解决“五四”时期陈独秀介入“政治”与否而为的。长期以来,学术界对这位一直充满政治热情的人物由“行”而“知”的转变众说不一,而且有着不同程度的偏颇。但归根结底还都是流于对陈独秀不以“批评时政”为旨的声言之理解,从而得出了不涉政治的皮相之论。比如有的学者就曾这样轻率地将政治和文化作了水与火的处理:“他(指陈独秀)在文化战线上是勇敢的斗士,到了政治战线上便成了软弱的懦夫;空说些政治原则时,好象还激昂,涉及现实政治时,便失去了勇气。”①更有甚者,这种现象竟成了“思想上的两重性”——“革命性的一面和妥协性的一面。”②如果说这些说法不免有“历史”的痕迹,不必苛求的话,那么时至今日,顺从海外来风将《新青年》说成因惧怕袁世凯反动势力而不涉时政就不可回避了③。当另一位美国学者把“一直到1919年,陈独秀始终一丝不苟地遵循政治上不参与的原则”④作为证据填补空白时,我们尤感如是。笔者以为,在“不谈政治”与“谈政治”之间存在着历史的表象与历史的真实相左的悖论。若是两者不在一个层面上形成对话,我们就很难理解陈独秀政治心态的真实内蕴,也就无法对这一历史悖论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由此,本文在对“谈”与“不谈”作一扫描后,继之将“谈”的内容作实性分析,同时也对其角色转换的动因进行必要的探讨。 一、从“不谈政治”到“谈政治” 关于不涉政治与“谈政治”,本来就是一个悖论。值得说明的是,从“不谈政治”到“谈政治”并非一个心理或说思想变化过程,而只是潜意识的显现、外化。换言之,“不谈政治”是意识中显露的层次,“谈政治”是意识中潜隐的层次。下面本文就从“五四”实际出发考察一下陈独秀心理流程的来龙去脉。 1915年9月《新青年》创刊,陈独秀即申明曰:“盖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为本志天职。批评时政,非其旨也。”⑤1917年7月陈再次声明:“本志主旨,固不在批评时政,青年修养,亦不在讨论政治。”⑥这些都是学界同仁得出陈不愿与政治为伍的主要事实根据。勿庸讳言,从文字意义上说这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历史真实。然而时隔一年陈独秀的“食言”却又不能不令人“瞠目”:“本志(《新青年》)同人及读者,往往不以我谈政治为然。有人说,我辈青年,重在修养学识,从根本上改造社会,何必说什么政治呢?有人说,本志曾宣言志在辅导青年,不议时政,现在何必谈什么政治惹出事来呢?呀呀!这些话却都说错了。”⑦1918年7月陈独秀的这段表白其实不能不说是一种“认输”的表现。毕竟,压抑在心里最底层的那种强烈的政治意识不甘寂寞,以至于陈在事实面前不得不为自己开脱:“你谈政治也罢,不谈政治也罢,除非逃在深山人迹绝对不到的地方,政治总会寻着你的;但我们要认真了解政治底价值是什么,决不是争取权利的勾当可以冒牌的。”⑧不能回避的一个事实是,无论“政治底价值是什么”,但就先前与同仁的契定而言,也堪称是对诺言的“食言”了。将不愿谈政治的责任推给同仁,一样使陈独秀尴尬,这从他最亲近的朋友胡适的回忆中可窥见一斑:“大家办《新青年》的时候,本有一个理想,就是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离开政治,而从教育思想文化等等非政治的因子上建设政治基础。但是不容易做得到,因为我们虽抱定不谈政治的主张,政治却逼得我们不得不去谈它。”⑨ 从胡适的这段话可以看出,“二十年不谈政治”的确是他与陈独秀等同仁的默契。而且两人对后来的角色转换的心理动因却异口同声。诚然,如其所言,作为“政治人”,只要生活在一定的社会中,他就不可能逃避政治。就此而言,他们的有违初衷,实在有些“逼上梁山”的味道。关键还在于,在“逼上梁山”的背后有着更为值得论析的内在真实。我们从“不谈政治”到“谈政治”的渐进流变过程中不难由“微言”见“大义”。 《新青年》杂志同仁未能解决好的一个问题是,他们一开始就将“政治”与文化作了简单化的处理。切割后的文化与政治显然不能令人满意,更何况这种切割只是一种表式上的偶然,而非质意的必然呢?必须看到,无论是谈与不谈,也无论是陈还是胡,其溢于言表之辞中每每都出现“辅导青年修养”与“政治因素”的对立问题。从这种“言必称”的对立并论中隐约可见其不可思议的真实。在这种情况下,愈是当事者强调两者的对立,愈令人感到两者外疏内亲。其实笔者对政治与文化关系的暖昧并不是乱出狂言,从胡适所说的从思想文化这些“非政治因子上”建设“政治基础”这一悖论中我们不正可以求证到一些蛛丝马迹吗?这样的例子很明显地表现在陈独秀的言辞中。众所周知,《青年杂志》创刊号上那段声明已够明晰的,无非是以辅导青年修养为天职,不以“批评时政”为宗旨。然而时值1917年7月那篇《答顾克刚》中对“青年修养,亦不在讨论政治”的发挥就显得有些画蛇添足。当胡适将“教育思想文化”列“为政治的因子”与“政治”相对时,当陈独秀把“青年修养”与“政治”作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处理后,我们同样感到这种简单的划定背后潜隐着即将来临的困窘。 果不其然,就在答顾克刚的公开信中作了明确声言之后不到一年,陈独秀便有了有违初衷的逆转:“一方面固然不以绝口不谈政治为然,一方面也不愿意和一班拿行政或做官弄钱当作政治的先生们谈政治。”⑩针对外界批评和形势所逼,陈独秀本来想为自己开脱,但他并未因此找到一个轻松的“台阶”,连他本人后来也不能不对自己难以自圆其说的立论感到苍白:“以上的说话,虽然可表明我对于政治底态度,但是过于简单,没有说出充分的理由。”(11)因此,他不得不在1920年9月专此撰写《谈政治》一文为其陡转辩护。 二、“谈政治”的方位与内涵 令人费解的关键在于,在种种声明背后,陈独秀一直是一位关心和追求政治理想的学者。这也是有人将其说成是学者加战士的原因。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能满意陈独秀的“此一时”与“彼一时”。笔者同意他本人所承认的“没有说出充分的理由”之自谦,同时需要他个人出面对此作出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