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国打击伊拉克的战争回溯——9·11事件的震荡,阿富汗战争的硝烟,以色列和巴 勒斯坦之间的以暴易暴,印尼的巴厘岛惨案……所有这些把伊斯兰激进势力同美国及其 所代表的国际势力的尖锐矛盾,活生生地展现在这个世界上,不由得让人们再次想起了 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十年前提出的一个理论:西方和非西方文明之间的冲突将成为冷战 后全球政治斗争的主线。这就是不断引起激烈争论和强烈抨击的“文明冲突论”。此处 需要指出的是,亨廷顿所谓的“文明”实际上主要是指宗教而言。 “理性”思维的有限性 只有理解占世界人口三分之二以上的有神论人群如何思维和推理,才能把握国际政治 的真谛。 亨廷顿始终强调西方文明不具备普适性,不要以为西方文明能改变或整合其他文明。 人们不断提起“文明冲突”的话题,显然不能证明亨廷顿理论的浅薄和荒谬。至少, 亨廷顿独树一帜,判断并预见到了冷战后世界上的主要冲突形式,指出了病征,找到了 病灶。至于病根,即文明之间冲突的本源何在,亨廷顿在他1996年出版的一部专著中提 出了全面的见解。这不是一本学术著作,而是推理缜密的一册政论,扩展了他本人在19 93年那篇引起轰动的论文中提出的基本观点。 为了论证冷战后国际政治的主要矛盾是西方和非西方的矛盾,亨廷顿近年来还做了不 少学术调研。例如1997年秋,他在哈佛大学主持召开了一次国际会议,从世界各个主要 国家和地区各邀请一位学者,就冷战结束后对本国安全威胁的主要来源和所希望看到的 国际政治格局撰写一篇论文。亨廷顿特别强调,论文要反映作者所在的国家和地区的官 方观点或主流观点,而不是作者的个人观点。我受到了会议邀请,提交了论文。我给会 议提交的论文指出,中国主流观点认为对世界和平和稳定的主要威胁是美国霸权主义, 对中国国内政治稳定的主要外部威胁是西方国家对中国内政的干涉,中国要促成多极化 的国际格局。这次会议没有多少悬念的是,西方国家眼中的主要威胁来自非西方,而非 西方国家眼中的主要威胁来自西方。 9·11以后的亨廷顿,以他一贯的冷峻,对于各种针对他的评论不做出任何直接回应, 也很少发表言论。他曾经以一种“只摆事实不讲道理”的方式,在报刊上低调讲述了多 年来“伊斯兰同其他文明的断层地带到处流淌着鲜血”的悲剧。 中国一些学者对亨廷顿“文明冲突论”的批评,主要有两点。他们首先指出,利益, 尤其是经济利益,才是人类冲突的根源,宗教即亨廷顿所界定的“文明”,只不过是利 益的载体。但是,这种“利益决定论”似乎很难解释,为什么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今 天,宗教的影响不但没有下降,而且在许多社会中,传统宗教信仰呈上升趋势,一些邪 教也在蔓延;“利益决定论”也很难解释恐怖主义的非理性行为。 作为政治学大家的亨廷顿,对于用社会科学中“理性选择”的方式来解释世界历史和 政治行为,一直是抱怀疑态度的。如果说国家和政党作为一个政治机器有时还会失去理 性的话,个人和非政府的团体更容易做出9·11那种丧失理智和违反人性的事情,从而 灾难性地改变历史进程。亨廷顿本人持保守的基督教信仰,虽然他在著述中并没有清楚 地表达这一点。正是因为他对宗教有切身体会,他才能够解释某些宗教极端主义行为的 非理性思维。在我们当代中国社会的价值观里,无神论占据主导地位,因此“经济决定 论”、“利益决定论”、“权力决定论”容易深入人心,而对宗教非理性缺乏感性认识 。但是,只有理解占世界人口三分之二以上的有神论人群如何思维和推理,才能真正把 握国际政治的真谛。就此而言,亨廷顿的见解有助于我们全面理解当今世界形势,理解 9·11的发生、伊斯兰世界的反美情绪,以及西方的反恐情结。 国内对亨廷顿的另一种批评,是说他鼓吹西方文明的普适性,反对各种文明的共存和 相互间的对话。事实上,如果真正认真读过他的著述,就会发现亨廷顿始终强调的是西 方文明并不具备普适性,不要以为西方文明能够改变或整合其他传统文明。有意思的是 ,9·11之后亨廷顿再三强调,在美国的切身利益没有受到损害的时候,美国绝不应当 去干预其他文明的内部事务。他同样反对其他文明去影响和侵蚀美国的传统文化,对美 国社会的种族、文化、宗教信仰越来越多元化而深感忧虑。他在专著中写道:“美国国 内的文化多元主义对美国和西方构成了威胁,在国外推行普世主义则对西方和世界构成 了威胁。” 亨廷顿在1998年同我有过一次长谈。他坦诚地承认他对美国国内“文明冲突”的担忧 才是最深切的,他自己是一个保守的民族主义者而不是一个希望美国到处插手他国事务 的扩张主义者。至于说到自己论述文明冲突的动机,他在其专著的中文版序言里说得很 清楚:“我所期望的是,我唤起人们对文明冲突的危险性的注意,将有助于促进整个世 界上‘文明的对话’。”亨廷顿提倡的是各个文明之间的共处、宽容、互不干涉,以及 各个文明内部的道德、法律和秩序的重建,反对威胁人类文明的野蛮行为。“文化是相 对的,道德是绝对的……在多文明的世界里,建设性的道路是弃绝普世主义,接受多样 性和寻求共同性”。 “非理性”眼光的错觉 中国是经济全球化的受益者,在这种意义上也是现存国际秩序的受益者。 中国的“反西方”和穆斯林的反西方,在灵魂深处是截然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