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与大家来讨论形而上学问题。“形而上学”(metaphysics)在汉语学术界也经常被 译解为“玄学”,可见是一门特别玄奥的学问。作为西方文化学院-学术制度的核心和 基础,“形而上学”还是一门严格而枯燥的学问。我只希望利用今天这个机会,结合尼 采和海德格尔的有关思想,来探讨一下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结构和追问路向。 首先还有必要指出一个误解。长期以来,“形而上学”在我们的教科书中差不多成了 一个贬义词,与之相联系的是“机械的”、“片面的”、“静止的”等等修饰词。“形 而上学”被理解为一种坏的思维方式,与好的辩证法相对立。这种看法其实来自一种苏 联化的“机械的”、“片面的”、“静止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今天的哲学读者中间 ,这样的偏见和误解已经不应该有了。我们当然可以说形而上学——一般而言也就是哲 学——有“好”与“不好”之分,有的哲学家想得好些,想得深刻些,有的想得不够理 想,不够深入。但问题在于,形而上学不止是一种思维方式或方法,而且首先不是一种 思维方式或方法。即便我们承认它是一种思维方式(它的确也是),也不是所有形而上学 思维都是“机械的”、“片面的”、“静止的”。 “形而上学”是什么?我们先得从这个名称说起。众所周知,西文Metaphysics这个名 称起源于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一本书。但亚里士多德本人并没有使用过这个词, 而且在古希腊文中也根本没有这样一个词。有一种解释认为,是一位叫叙明安得洛尼可 的人(盛年约公元前40年)在编辑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著作后,发现还有一些文章是讲我 们今天所谓的“哲学”的,把它们集在一起,却无以名之了,姑且立题为“物理之后” (tameta ta physika)(注:参看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中译本,吴寿彭译,译后 记,[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329页,第56页。)。后来拉丁文的编者把其中的希 腊文冠词省去,“物理之后”就成了Metaphysica。实际上,亚里士多德自己在这本书 里并不讲“形而上学”,而是讲“第一哲学”(prote philosophia),以区别于作为“ 物理学”(今日意义上的自然哲学和科学)的“第二哲学”。后来人们就把这个书名当作 一个学科名称了。如此看来,“形而上学”这个名称就是偶然形成的,甚至可以说是多 余的,我们完全可以用“第一哲学”替代之。 作为学科的“形而上学”是什么?亚里士多德明言:“第一哲学”是这样一门科学,它 研究on he on[存在者作为存在者]——也有中译本译之为“实是之所以为实是”(注: 参看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中译本,吴寿彭译,译后记,[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年版,第329页,第56页。)。这个定义貌似简单,实则不然,其中的“存在者”(on)和 “作为”(he)都值得我们深究一番。眼下若限于初步的了解,它至少已经提示我们:各 门具体科学(“第二哲学”)是研究个别存在者区域的,而作为“第一哲学”的形而上学 却要研究“存在者作为存在者”。这就已经赋予形而上学以一种根本性的意义了。 作为学科,形而上学是哲学-科学的“基础科学”,其他所有哲学-科学都建立在这门 基础科学之上。按照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一个著名比喻来讲:哲学就好比一棵树,形而 上学是“树根”,物理学是“树干”,而其他科学就是“树枝”(注:转引自海德格尔 :《路标》,中译本,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430页,第52页以下 。)。这个比喻形象地说明了形而上学在欧洲科学-知识体系中的核心地位。 在近代,主要是根据德国哲学家沃尔夫、康德的理解,形而上学被划分为四大部门: “存在学”、“心理学”、“宇宙学”和“神学”。“存在学”(Ontologia,通译为“ 本体论”,又有“存在论”、“万有论”、“是论”等多种译法)是关于存在者本身或 存在者之存在的学说;“心理学”(Psychologia,也包括后来的哲学人类学)是关于灵 魂的学说(以及关于人的学说);“宇宙学”(Kosmologia,通译为“宇宙论”)是关于世 界(宇宙)之本质的学说;“神学”(Theologia)是关于上帝之实存和本质的学说(注:参 看海因里希·施密特编:《哲学辞典》,斯图加特1978年版,第452页。)。由此看来, 形而上学这门科学的领域简直是无所不包的了。它的问题涉及到心物、天地、神人;举 凡存在、虚无、自由、不朽、神、生命、力、质料、真理、灵魂、生成、精神、自然等 重大课题,均在形而上学的讨论范围之内。 作为学科的形而上学是广大而复杂的,但它的领域已经越来越被现代科学所占领了, 譬如说心理学和宇宙学的题域,就差不多已经被具体科学蚕食了。即便高超如存在学( 本体论)和神学,在马克思之后,特别是在尼采之后,也已经面临深刻的危机。 二 虽然作为学科的形而上学有无所不包的领域,但亚里士多德式的形而上学问题差不多 可以简化为:存在者是什么?(what is the being?Was ist das Seiende?)你会说:谁 不会问如此简单的问题!三岁稚儿都会。至少,你会说这并不是只有莫测高深的哲学家 才提得出来的问题,更不是只有欧洲人才提得出来的问题。所以,我们先有必要来了解 一下这个问题本身。 这个问题只有三个词:什么(what)、是(is)、存在者(the being)。说来都是最明明白 白的词。但在哲学中,最明白的往往也是最可置疑的。首先我们应该意识到,这个问题 是一个形式的问题。它不是问苏格拉底是什么,也不是问这棵树或者这块石头是什么, 而是问:“存在者”是什么?所谓“形式的”是指它不涉及到实质。另外,这个问题的 形式性也表现在:它甚至可以被译为“是着的东西是什么?”或者“是者是什么?”因为 希腊文的“存在者”(on)是系动词“是”(einai)的中性分词的名词化形式,可以译为 “是者”。中文把这个on译成“存在者”,确实没有传达出它与“是”的语法形式上的 联系。但若真的把它译成“是者”,又似乎不合汉语习惯(注:近年来有不少学者主张 把名词的on、Sein、Being译为“是”,把Ontologie(我们译为“存在学”)译为“是论 ”,可谓用心良苦,但不待说,这种做法丝毫没有改变汉语本身的非语法特性,比如, 并不能使汉语具备词类的形式转换功能,因而对于增进义理的理解并无多少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