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对以希腊语和拉丁语为基础的西方哲学的关键句式“X是”,采取与传统的“存在 ”理解不同的解读途径,从系词“是”的哲学用法入手进行重新理解。这样理解至少有 两个理由:一是因为西方本体论哲学中许多深不可测的问题,都可以从普通系词“是” 的哲学用法中获得合理的理解;二是由于这种解读方式基于句法而非语义分析,有利于 我们穿越中西语言和文化差异进入西方哲学的独特视域。新的解释策略的主要特点是先 不将“X是”变成似乎更容易理解的“X存在”,而是将其保持为这种几乎不可理解的原 样,然后再按照西方哲学的固有思路和哲学思维的固有特点来理解它的种种哲学意义, 包括“存在”和“本质”这两种意义(第一节)。具体理解按问题本身的逻辑分两步:先 在与科学命题的区别中理解命题“X是”的哲学意义(第二节);进而在与逻辑命题的区 别中理解命题“A是A”的哲学意义(第三节)。笔者力图从这个西方哲学的“细胞”出发 ,按照发生学原理将西方第一哲学的问题结构和思想方式在汉语表达系统里重新构造出 来,以便对西方哲学的深层结构尝试一种跨文化和跨语言的理解。 一、系词“是”的普通用法和哲学用法及其存在理解 中国学者琢磨西方哲学近百年,现在终于体会到西方本体论哲学的秘密就在普通系词 “是”的哲学用法中。如《存在与时间》的中译者所说:“所谓本体论那些深不可测的 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就从西语系词的种种意味生出来”。在德语中,“sein通常用作 系词,和现代汉语的‘是’相当。但在某些句型里另有译法,Sokrates ist in Athen ,译作‘苏格拉底在雅典’。西文还有一种不常见的用法,主要是哲学的用法:Sokrates ist,这时我们译作‘苏格拉底存在’”(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中译本附录一,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495页。)。这段话不仅提到了“是”的哲学 用法,而且概括地说出了系词“是”的三种基本用法,即“是什么”、“在哪里”和“ 某物是”。 无论西文中文,说“某物是什么”都是典型的系词用法。这种用法的句型标志是系词 后面必须跟有宾语或表语,因而总是“主词—谓词”,或“主词—系词—宾词”,可以 概括成“X是Y”。中文表达“某物在哪里”一般省略了其中的系词“是”,西文正规表 达却不能省略,“是”后面接地点副词或表示处所的介词短语。按照亚里士多德的传统 ,地点和处所也是描述主词的一种谓词,因而也是某物(X)所具有(是)的一种属性(Y), 所以卡恩把这种用法也归入系词用法,称为“表方位系词”(注:S.Knuuttila and J.Hintikka(eds.),The Logic of Being.D.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1986,p.7.)。 这样,在上述三种用法中,“是什么”和“在哪里”都属于普通系词用法。唯有“某物 是”显得十分特别,其突出特点是系词后面未接任何宾语或表语成分,即只是“主词— 系词”,可以概括成“X是”。 “X是”之所以被称为“是”的哲学用法,首先是因为这种用法在西方哲学中确有不容 忽视的存在。西方哲学中的许多重要论题,用不着我们分析和解释,直接就是这个样子 。例如巴门尼德的estin,作为独词句意思就等于“它是”,相应的西文翻译是“it is ”或“es ist”。有的西方学者进一步把其中的主语“it”描出来,译成“is”或“das Seiende ist”。这个意思用专业术语来说即“是者是”,通俗 地讲就是“某物是”,即主词“某物”再加上系词“是”。陈康曾用“甲是”解释希腊 文estin的含义,说“甲是”事实上表示“甲” + “是”,即“甲”(主词)和范畴“是 ”的结合(注:柏拉图:《巴曼尼德斯篇》,陈康译注,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08页 。)。这可以说是用汉语形式对系词“是”的哲学用法的最好刻画。 这种用法的最好见证是西方神学和哲学讨论中经常出现的“God is”。安瑟伦和笛卡 尔关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就是基于这个命题。康德也是针对这个命题而断言Sein不 是一个实在的谓词,只是判断中的系词。这话意味着该命题我们只能读作“上帝是”, 不能读作“上帝存在”,因为“存在”不是系词。在海德格尔那里,“上帝是”、“地 球是”和“这只杯子是银做的”用的是同一个系动词(注:M.Heidegger,Einführung in die Metaphysik.Tübingen,1987,S.68。)。 另据《旧约全书·出埃及记》记载,摩西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向以色列人称谓上帝,而 请教上帝叫什么名字,上帝于是对摩西说:“Ego sum,qui sum”。这句话英文一般译 作“I AM WHO/WHAT I AM”,或者“I WILL BE WHAT I WILL BE”。中文跟着直译应为 “我是我所是”,甚至可以为“我就是我是”,因为紧接着上帝还对摩西说了这样的话 :“你应对以色列人这样说:‘我是’派我到你们中来(I AM has sent me to you)。 ”(注:《圣经》合和本《旧约全书》,中国基督教协会,1995年南京版,第84页。)此 句中的“我是”本身就是主语。 又如笛卡尔的名言“Cogito,ergo sum”,英译“I think,therefore I am”,中文跟 着直译就是“我思故我是”。按康德解释,我思之我之所以只是“我是”而不能有任何 宾语,是因为“我不能把我自己想成是任何别的主体的属性”(注:康德:《未来形而 上学导论》,庞景仁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113页。)。费希特进而把“我是”看 做为一切判断提供最后根据的原始的最高的判断(注:费希特:《全部知识学的基础》 ,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0、34页。)。海德格尔则埋怨笛卡尔“我是” 本身未作任何讨论,而他的生存论分析或基础本体论正是通过对笛卡尔的“我是”之“ 是”提出是论的询问而赢得的(注:M.Heidegger,Being and Time.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1999,p.46,7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