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1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511(2003)04-0021-08 哲学研究领域有一种很有见地的说法,即哲学本身不过是哲学史而已。其意思是说, 哲学作为一种训练思维的古老学问,不可能离开人们已有的智慧成果。一代又一代的哲 学家,不过是在已有的基础上“接着说”,就像中国古人做学问的方法:只是在圣人的 经典上做评注。一般说来,哲学史的教学与研究都是按着这条思路进行的。当我们这样 做学问的时候,为了简明和方便,我们就把哲学史的内容划分为各种“……论”和“… …主义”:比如本伦论、认识论、唯物主义、后现代主义等等。但是,当我们享受着这 些划分带给我们的方便时,也承担了很大的风险,即我们可能从“热爱智慧的人”转变 为一个只管收录后贴上标签的工匠,从而使我们遗忘了智慧本身——因为这样的工匠可 能始终停留在智慧的大门之外。 当我们以这样的目光讨论哲学史时,便发现我们以往的一个重要错误就是不自觉地把 哲学当成认识论或者知识论——这个话题是近代形成的,即研究者通常说的,古代西方 哲学形态是本体论,近代形态则是认识论。但是,当我们从精神本身研究西方近代以来 的哲学形态时,发现有一个词可能距离智慧本身更近,这就是“启蒙”。启蒙时代与所 谓近代认识论是平行的,甚至在内容上相互交叉,但是角度不同。就范围而论,认识论 或知识论的核心问题是科学,科学当然是启蒙的重要内容,但不是全部。“启蒙”一词 的原意是“光明”,从暗到明,精神来到了一个新的陌生空间,这是一个方向性的变化 。启蒙所遇到的最大实际问题,是世俗的统治者是否容许这样的精神变化,于是启蒙要 争取精神自由,也就是宽容;其次,是在旧精神习惯束缚下的普通人是否能适应精神自 由的新风俗,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是伏尔泰、康德这样的天才的使命。 什么是启蒙?就狭义而言,通常指18世纪欧洲的那场思想解放运动。但我所理解的启蒙 是广义上的。这里引用康德在他著名的《什么是启蒙》一文中的第一段话,这段话对我 们的启发可能超过那些对《纯粹理性批判》的烦琐注释。康德说:“启蒙就是使人类从 自身所遭受的幼稚状态中解放出来。所谓幼稚就是说,一个人倘若没有其他人的指导, 就没有能力使用自己的理解力。这种幼稚是自虐的,因为它的原因不在于缺乏理解力, 而在于如果没有别人的引导,就没有决心和勇气使用自己的理解力,要敢于成为一个智 者,要有勇气使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的箴言!”[1](P17)这里康德强调独立思 考的勇气,没有人天生有权利教育你如何思考;如果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已经习惯于在别 人目光的教育下思考,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人或不成熟的民族。启蒙并不是告诉你如何 思考,而是启发人说,你原本就已经有充分的理智,只是精神上被管制的习惯使你既懒 惰又没有勇气使用你的理智,于是启蒙最重要的问题,是解决思考的胆量问题。换句话 说,要开拓你自己的精神家园! 放开胆量,扩展你的精神空间,这才是康德所谓“意志自由”的真正注解。相比之下 ,至于康德在其著作中是怎样推论“意志自由”的,倒显得是一个次要问题。这就是启 蒙精神与所谓“知识论”之间的最大不同:精神的胆量是智慧本身的素质问题,本体论 或认识论只是智慧的一个具体方向。启蒙要解决的主要问题,即要容许人们思想方式、 说话方式、行为方式的变化,开拓自己的精神家园!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康德把以往 的精神专制称作“偏见”。之所以称其为“偏见”,是因为它只容许精神朝着一个方向 ,即精神专制者所容许的方向。那么,启蒙的效应如何呢?如果每个人都放开思想的胆 量,就会出现无数个“他者”,或无数相互冲突的方向,其相互争论就不可避免,这正 是启蒙所希望看到的局面。伏尔泰和康德只是说,要对每一个“他者”宽宏大量,要有 思想与言论的自由,如此而已。 这样,当我们重新阅读哲学史时,就可能得出一个非知识论的哲学史,一个被解构了 的哲学史,因为我们从中能读出精神变化的许多不同方向。因为这是“我在思想”,而 不是“你”或“他”在思想,也不是“我们”在思想。当康德呼吁人们放开思考的胆量 时,意在每个人都不应该以他人的意见为意见。但这个立场却是反哲学史的,或反对只 会注释的做学问方法。这适用法国当代哲学家德勒兹的一段话。他说:“哲学史在哲学 上行驶着明显的镇压职能,这就是狭义的哲学的俄狄浦斯:只要你没读过这个或那个, 没读过关于这个的那个和关于那个的这个,你就不敢以你的名义讲话……我自己‘研究 ’了很长时间的哲学史……我非常喜欢反哲学史理性传统的哲学著作者……我当时摆脱 羁绊的主要方式是把哲学史设想成一种鸡奸。”[2](P6)德勒兹这里想的与康德相似, 即“以自己的声音讲话”。所谓“鸡奸”,也就是不生育的。换句话说,当我们以一种 所谓“发展”或“进步”的黑格尔式的历史哲学眼光阅读哲学史时,我们就只是看到精 神的一个发展方向,没有岔路或其他方向的变化,而后者正是启蒙的关键所在——这也 是我对“启蒙”一词的理解。以下,我试图按照精神变化的方向性问题,通过几个例子 ,理解20世纪的欧洲大陆哲学和文学艺术——这又是广义的“哲学”,我把它理解为智 慧本身,而不是狭义的本体论或知识论之类。换句话说,我的讨论可能超出了通常理解 的哲学界限之外。 胡塞尔之所以能成功地创立现象学,现象学之所以能成为20世纪欧洲大陆哲学的主流 ,全在于他的方法。所谓现象学还原,实际是思维方向性的根本性转交,它并非不知道 从前的各种哲学形态,但胡塞尔认为,现象学并不利用任何理论已经有的前提,他的方 法也是他的思维技巧,即所谓“隔离”、“悬置”之类。现象学的意向性是最明确的意 识之方向性变化,它告诉我们,即使我们面临同一个对象,但是由于意向或思考的角度 不同,所得出的意义也不同。所谓“还原”也就是“回到事物本身”。所谓“回到事物 本身”的要害在于回到一个原创的出发点,因为哲学或现象学对在这之前的“东西”不 做存在或者不存在,正确或者错误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