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史学家莫斯(George Mosse)在他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危机》中指出,追求一种 “根源感”,是18世纪以来的德意志“民族”运动所表现出来的一套意识形态,这套意 识形态本质上勾连着反现代主义,并认为现代主义破坏了人的本真性、人与自然的有机 关系,导致了文化总没落。国家社会主义这样一次反传统习惯的革命就是“民族”运动 的充分表达。 莫斯的分析是众多研究国家社会主义思想源流中较有代表性的。此后又常常被再三端 出来。对海德格尔在从存在论走向赞成纳粹政治的道路上,到底在哪里犯了错误的勘察 ,人们也往往是在此种视界内设定它的观点的:被理查德·沃林悲叹为留给世人的“一 份黑白颠倒的乡愁”(注:理查德·沃林,张国清译:《文化批评的观念》,商务印书 馆,2000年版,第217页。),指的就是海德格尔的“家乡”概念和国家社会主义的联系 ;同样,在维克托·法里亚斯眼里,对有所美化的应付世界技术化之政治制度意义上的 国家社会主义的解释,也在无意或有意间要求作为被海德格尔神圣化的乡土主题的主导 性规定(注:参见维克托·法里亚斯:《海德格尔与纳粹主义》,郑永慧等译,时事出 版社,2000年版,第282-285页,第286页。);在这同一问题领域内,海德格尔同土地 和祖国的密切关系,则成了阿多尔诺进入形而上学体验的入口。 所有这一切都让我们猜度:海德格尔的家乡概念的意义必须在此视野中得到评断,抑 或是相反的情形呢?在下文中我首先主要通过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存在哲学的批判,来 细解海德格尔乡土情结为什么被人们视为与纳粹有关,然后在更深的层面尝试阐明海德 格尔思想中家园的意义。 1 在一种因世俗化的过程而使形而上学坍塌崩溃的当今,阿多尔诺提出,“形而上学的 经验是否仍然可能?”这也是问,现时的德国哲学,在海德格尔否定了“石化”了的存 在者本体论之后,形而上学本体论的需要究竟是不是取消了呢? 阿多尔诺为了回答这一问题,他在《否定的辩证法》中首先考量“什么是形而上学的 经验?”他的回答是:“如果我们不屑把它摆到所谓的原始宗教经验上来认识,我们就 很可能像普罗斯特那样在幸福中来想象它,而这种幸福是像水獭村、水村、后悔庄、月 泉之类的村名所许诺的。人们认为到那里去就能如愿以偿,仿佛那里有这种东西。实际 上到了那里这种许诺便像彩虹一样消失了。”(注:阿多尔诺,张峰译:《否定的辩证 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74页,第57页,第405页,第115页。)但是,人们并 不失望,因为,这样的情形是人们自找的,人们只爱他未曾拥有的东西,爱他所求之不 得的东西。这个观念的另一种说法是:人们自愿选择的不幸却是他体验幸福的条件。阿 多尔诺发现,这正是在一个更深的层面中,通过海德格尔的“返乡”之路引致了,在海 德格尔的形而上学中不自觉地显露出一种非常可笑的“向不可还原性的还原”。阿多尔 诺认为海德格尔消解了一切传统形而上学本体论之后,实际上却在更隐蔽的层面上又铸 就了“不在确定的内容上固定下来”的一种新本体论。在新本体论中“无形性似乎是不 可辩驳性。谁拒绝跟着做,谁就会被怀疑为没有精神祖国、没有存在家园的家伙,谁就 是卑鄙的”。(注:阿多尔诺,张峰译:《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 第374页,第57页,第405页,第115页。)阿多尔诺指认,形而上学就“活”在此处,从 此处追随尼采的目光,“尼采的著作充满了对形而上学的抨击之词。但其任何一句话都 不如查拉图斯特拉的‘纯粹的傻瓜,纯粹的诗人’更忠实地描绘了形而上学。”(注: 阿多尔诺,张峰译:《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74页,第57页, 第405页,第115页。)因此,阿多尔诺以为,海德格尔的那些“使命”、“召唤”、“ 关切”、“诗意的生存”的行话的可怕之处在于,有意在强迫自己遗忘这种行话与纳粹 的现实关联。 在阿多尔诺“批判”的眼光里,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的德国意识形态中,使诗和思合 为一体的海德格尔哲学是某种更危险的东西:“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海德格 尔的存在论的整个建构是一种“捏造”,是一种“波将金的村庄”——“一个虚假的漂 亮村庄”。(注:阿多尔诺,张峰译:《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 74页,第57页,第405页,第115页。)它根本上置现代性现状于不顾,他的整个人生的 心境情调是“怀旧”,整个海德格尔的“大地”意识形态就是试图寻找已经失去的形而 上学之所在。 对于阿多尔诺和海德格尔来说,他们童年的经验涉及的是真实的故乡,但同时又是“ 想象的形而上学经验之乡”。后来在他们的思想中进一步得到发展的许多主旨动机,都 根源于此。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法里亚斯把海德格尔激进的冲动说成是有深厚的个人 历史基础的,照他的说法,像海德格尔把“一切伟大的本质的东西”都看成“家乡”的 产物一样,海德格尔晚年对存在的经典解释也应该从这一意义上理解:在《明镜》周刊 发表的那篇著名的采访谈话中,海德格尔把为思而保留的任务描述为“准备”,即让救 世的“上帝”在那里出现或者为在没落中上帝之不出现准备场所。(注:参见孙周兴选 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311页,第1311-1312页,第109 3页,第1314页,第1210页,第1212页,第1214页,第1024页。)亚伯拉罕身上那股原始 自然的精神深深影响了他。亚伯拉罕是海德格尔引以自豪的第一个家乡人,海德格尔认 为亚伯拉罕“才是命运的主宰”。(注:参见维克托·法里亚斯:《海德格尔与纳粹主 义》,郑永慧等译,时事出版社,2000年版,第282-285页,第286页。)对于海德格尔 来说,技术化了的世界的基本问题总是不可能用技术来加以解决,愿意像亚伯拉罕那样 就意味着向亚伯拉罕的“命运”学习。 然而,在这个地方,人们必然会提出如下问题:假如技术全球化的境况是灾难性的, 一个思想家总不应该说:这是天命,你们只消等着。那么如何才能寻找一条出路,为人 类此世生活寻求确信?海德格尔,您凭什么把您的存在和一些概念如“家”、“生根” 、或类似的古老乡村文化的概念牵连在一起。“行星技术与家怎么合得在一起呢?”(注 :参见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311页,第1311 -1312页,第1093页,第1314页,第1210页,第1212页,第1214页,第1024页。)海德格 尔难道不是凭存在哲学的“完全不确定的东西”,达到了让“命运”成为阿伦特所说的 “显得无节制的、疯狂的追求”才做到这一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