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论之“是”,依康德的定义,为判断中的系词;“本体”则被认为是这个“是 ”的一种哲学意义。(参见Kant,p.504、159)。汉语学者很难把普通的是动词与哲学探 讨的大本大源想到一起。许多学人不赞成将西方哲学中的Being翻译成“是”,一个很 重要的理由就是认为Being是本体,而“是”决没有本体的意义。可是我们毕竟不能否 认西方人所说的Being也有“是”(to be)的意义。这两个意义——“是”和“本体”摆 在一起,就迫使我们去想一想:这个通常用作系词的“是”为什么会有本体的意义?哲 学要探讨的本体为什么竟然会是“是”?这两个问题都因我们只把Being简单地翻译为“ 存在”而被掩盖起来了。现在我们将其重新发掘出来,以便如陈康先生当年所期望的: “练习一种新的思想方式”(柏拉图,第107页)。由于问题主要涉及我们自身思想的可 能性,所以我们拟暂时撇开Being在汉语里应如何翻译的问题,而直接从汉语中系词“ 是”的实际表述功能和哲学言说本体的可能性出发。当然,如果我们依此途径可以对哲 学本体论获得更好的理解,那么Being在汉语里应如何翻译的问题也就有了一个相应的 “解决”。 一、“本体”只能是什么也不是的“是本身” 我们从本体这个概念自身固有的含义出发,看看它到底能是什么。本体一词从形式上 解释,是指万物的根本原因,或最终根源。问题是对这里的“因”或“源”如何理解。 有人曾问熊十力:你讲的本体是否可以说是万法之因?熊通过对“因”字义理的辨证而 回答:“虽不妨假说因,而实非对果名因”。(《熊十力全集》第6卷,第275页)这就是 说,本体虽是万化根源(本原),但它对现象(万法)的关系并不是一般的因果关系。一般 因果关系是现象界的事,其中因和果一样是具体事物。从现象层面寻找万物的最终原因 ,必然导致无穷倒退,最终是找不到的。这就等于说:任何具体事物都不可能成为万物 的本源。换言之,万物的本源不可能复是万物中的一物。万物的本源也不能到“万物之 上”或“之外”去寻找。传统本体论也许是这样找的,时下人们批评它最多的正是这一 点。万物的本源也不可能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即作为事物内部构成元素或要素的“万物 之中”或“之内”。 总之,万事万物里里外外都找不着本体这种东西。这意味着,当我们试图询问本体是 什么时,只能得到否定的回答:本体不是任何东西;本体实际上什么也不是。讲本体的 人多少都会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们在讲到本体如何如何时,多半要反过来申明其所说 的本体并不是什么东西。几乎所有哲学家都会以中性的态度承认本体具有“不可言说” 的特点。所谓“言说”就是用名词概念说出一样东西“是什么”,不可言说者就是不能 说它“是什么”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若有所说,也只能像冯友兰那样,采取负的方 法,说成“一片空灵”、“不着实际”的东西。从这种言说本体的可能性中,聪明的哲 学家会发现:本体这个概念的固有含义与“是什么”这种问法和说法原来是互相矛盾的 。康德哲学就是从发现和解决这个矛盾入手的。 康德关于现象和本体的区分基于知性概念的两种不同用法。经验性的运用,即用到可 能经验的对象上,用作表述主词的谓词,说明某物是什么或是怎样,构成经验综合命题 。先验的运用则只与一个“一般的某物”发生关系,这个“一般的某物”是经验综合命 题“某物是什么”之所以可能的前提条件,但是我们“不知道它在其本身会是什么”, 因此我们“只能以未知的某物的名义来思维这些本体”。(Kant,p.271、273)可见康德 的本体就是那种“只是有”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无论“物自体”还是“我自体” 都是这样。因此现象和本体的根本区别即在于能否用经验性谓词来说明它“是什么”。 本体不能说它“是什么”的根本原因,在于“是什么”只能描述和规定现象的方式。凡 是能够知道并说出“是什么”的东西,事实上都只是现象而不是本体。只有那不能说它 “是什么”的东西,才有可能是本体。 通过询问何谓本体,设想本体能是什么,我们发现了哲学谈论本体的话语困境。讲本 体者首先必须承认确有本体这种东西存在,因为你不可能谈论一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既然你承认了确有本体这种东西存在,那么你就得说明这本体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不 能指明它是什么东西,你断定确有这种东西存在就十分可疑。然而上述分析却表明:本 体的最大特点恰恰是不能说它是什么东西。意识到这一点后,讲本体者往往会自相矛盾 地声称:他们要说的本体实际上并不是他们所说的那些东西,例如,以物为本体者会说 那物不是任何具体的事物,以心为本体者会说那心决不是普通的血肉之心。这类说法等 于排除了所用名词概念的通常意义,等于说本体什么东西也不是,等于在说:有本体这 种东西,但它又不是任何东西。于是讲本体就等于在讲一种不是任何东西的东西,或一 种子虚乌有的东西。这是哲学言说本体必然会碰到的矛盾或困境。 本体实际上什么也不是,但又不能说没有本体这种东西。金岳霖把这种情况概括成“ 不存在而有”。冯友兰说他的新理学的根本失误就在于没有分清“有”和“存在”的区 别(冯友兰,第216页)。在当时中国哲学界,所谓“有”和“存在”的区别,就是陈康 所分析的“是”与“存在”的区别。陈康说“是”是未分化的,因为它没有任何宾词; “存在”则是已分化的,相当于“是子”、“是丑”、“是寅”等等(见柏拉图,第107 、157页等)。可见所谓“有”和“存在”的区别,就是“是”和“什么”(或“是”和 “是者”)的区别。金岳霖所谓“不存在而有”的东西,原来就是包含在“是什么”中 的那个“是本身”。“是什么”说的都是“现象”,没有“什么”的“是本身”才是“ 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