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reignis”,正如“Dasein”之于前期海德格尔,现在几乎被海德格尔研究学界公 认为后期海德格尔的最核心语词。据海德格尔自己的回忆,他最早较为清晰地公开谈论 Ereignis是在1949年底在不来梅(Bremen)俱乐部所作的以“物”的演讲为首的四个演讲 中,接着他在1953年的演讲《追问技术》中进一步阐述这一思想,并还在1957年的关于 “同一律”的演讲里对此予以了更为清晰的讨论。(注:关于海德格尔的回忆,见Martin Heidegger,Zur Sache des Denkens(Tuebingen:Max Niemeyer,1969),S.38—39 .)进入60年代,海德格尔又在1962年的有关《时间与存在》的几次研讨班的演讲和讨论 中,对他的关于Ereignis的思想进行了较为全面、系统的阐述。(注:海德格尔还在50 —60年代的其它一些作品中不断提到和讨论Ereignis,其中比较著名的有1959年收入文 集《走向语言之途》中的几篇论语言的文章;1962年为William J.Richardson的《海德 格尔:从现象学到思想》一书所写的《给理查森的信》。海德格尔最后论及Ereignis大 概是在1970年对美国海德格尔著作的翻译者和编辑者的问题的书面答复中。这段最后论 及Ereignis的材料,后经Joan Stambaugh整理和翻译,发表在海德格尔晚年作品英文译 文集《哲学的终结》的译者导言中。[参见Martin Heidegger,The End of Philosophy,trans.by Joan Stambaugh,(New York:Harper & Row,1973),pp.vii-xiv.])尽管海德格 尔公开谈论Ereignis是在上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之后,但我们知道,他关于Ereignis的系统思考却可以追溯到(注:根据美国学者Theodore Kisiel的考证,海德格 尔甚至早在1919年的讲课中就已经有了诸如“es er-eignet sich”的说法。关于这一 问题的具体讨论,参见Theodore Kisiel,The Genesis of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mia Press,1993),pp.21—25;pp.494—495.)他 在十多年前写下的,而在其生前一直按下未发表的巨著文稿《哲学论集——从Ereignis 说起》。(注:关于此书副题“vom Ereignis”中的“von”,依德文的一般用法应译为 “论……”为妥,但海德格尔这里似乎更强调“从……说起(论起)”或“从……而来” 的意思。我这里建议的译法更近于后者。相似的用法见于海德格尔《走向语言之途》中 那篇著名的与日本学者关于(出于)语言的对话的标题“Aus einem Gespraech von der Sprache”中的“von”字。依据美国学者Graham Parkes与Robert Mugerauer的理解, 那里的“von”应同时具有英文“on”(关于)与“from”(出于)两层含义。[参见Graham Parkes,“Afterwords——Language,”in Heidegger and Asian Thought,ed.by Graham Parkes(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87)p.213;Robert Mugerauer,Heidegger's Language and Thinking(New Jersey:Humanities Press,1988 )p.251]。出于相似的考虑,《哲学论集——从Ereignis说起》的英文译者Parvis Emad 与Kenneth Maly也将“vom Ereignis”译为“from enowning”并在译者前言中对此作 了说明。[参见“Tanslator's Foreword”,in Martin Heidegger,Contributions to Philosophy(From Enowning),trans.by Parvis Emad and Kenneth Maly(Bloomington & 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9),p.xxii.])正如海德格尔(无论前期 还是后期)在其长达60多年的哲学运思生涯中所使用的其它核心思想语词一样,Ereignis也还有一组无论在发生词源方面还是在现今词义的使用方面都相互关联的词围 绕在其周围,帮助呈现Ereignis的多重意义。海德格尔的研究者们常常将之称为Ereignis的相关词簇。例如,在1949年的标题为《物》的演讲中,海德格尔在描述作为 Ereignis的“四方域”(das Geviert)中基于纯一而合一,又称“镜象游戏”、“圆舞 ”、“物化”的过程时,使用了诸如Vereignung,Eignen,enteignen,Ereignen,sich ereignen等一系列相关语词来说明这一过程。熟悉海德格尔思想并且略知德文的朋友们 都知道,这组词均和Ereignis相联或者是Ereignis的变形。之后,在《追问技术》(195 3),《同一律》(1957),《时间与存在》(1962)以及在1989年出版,但写于1936—38年 间的《哲学论集——从Ereignis说起》中,除去上述语词外,我们发现海德格尔使用的 、同属Ereignis词簇的大概还有uebereignen,zueignen,aneignen,Ereignis,Eigen,Eigentum,das Eigentuemliche,等等。 现在汉语学界似对Ereignis的译名尚无定译。据我陋知,迄今为止,汉语学界专门讨 论Ereignis以及相关词簇的中文译名的主要且有影响力的文献可分别见于宋祖良先生的 《拯救地球和人类未来——海德格尔的后期思想》(中国社科,1993),孙周兴先生的《 说不可说之神秘》(上海三联,1994)与张祥龙先生的《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北 京三联,1996)。张祥龙将Ereignis译为“自身的缘构成”或“缘构发生”,孙周兴译 为“大道”和“本有”,而宋祖良则译为“发生”。此外,所建议的汉语译名还有“本 成”(倪梁康),“本是”(陈嘉映),“本然”(张灿辉),“成己”(邓晓芒),等。姚治 华先生还曾经建议用庄子“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中的“庸”字来翻译Ereignis。关于Ereignis的汉语译名,我最早比较主张用“发生”这一日常用词,因为海德格尔,尤其 在其后期思想中,常常有意避免使用传统的哲学术语来表达他的思想。他往往或者生造 一些词,例如:die Welt weltet(世界世界化);das Ding dingt(物物化);或者从诗 人那里借用一些词,例如:die Sterblichen(会死者);再或者就是使用日常用词。Ereignis在德文中没有什么神秘,只是一个常用词,意为“事件”,“发生的事情”等 等,只是因为海德格尔晚年用它,人们现在才觉得它高深、神秘起来。(注:我早先的 这一理解,与宋祖良在其书中陈述的理由大体暗合。但另一方面,成也肖何,败也肖何 。这一译名的困难还是在于太过浅显,往往在理解上容易失去海德格尔用此词时所赋予 的特有的哲学、历史方面的深刻含义。在我看来,宋为避免这一缺陷的办法,即“把Ereignis直译为‘发生’,然后再括号注明德文原文”,也不可取,因为这样与放弃翻 译并无本质区别。参见宋祖良,《拯救地球和人类未来——海德格尔的后期思想》(中 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第190—192页。)正因如此,虽然我觉得张祥龙的“自身的 缘构成”或“缘构发生”自有其精到之处,不过还是略嫌佛学意味太浓。尽管“缘”字 最早恐已见于庄子和其它先秦古籍,但毕竟佛教在中国思想中有着近500年的统治。这 一统治和由于这一统治带来的巨大影响使得这个字在中文里充满了“佛”意,这大概也 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自身的缘构成”或“缘构发生”用在处理由Ereignis而来的、 被称之为“奇特的词簇”的一系列德文词时也常常有不尽人意之处。再者,为什么叫“ 构成”?中文中“构”字似乎难免有“人工”、“人为”建构之义,而这恰恰是海德格 尔选用Ereignis一词时似乎所力求避免的。孙周兴建议的“大道”与姚治华建议的“庸 ”,尽管有海德格尔本人从道家的“道”的角度来解释Ereignis的文本依据,但它们都 只是一种哲学解释,大概很难能称为是严格的翻译。“大道”或者“庸”与Ereignis之 间都缺乏一种字面上的起码应合,而这一应合应当是翻译的一个基本条件以及严格意义 上的翻译与解释的基本区别所在。至于“本有”和其它众多以“本”为核心的词语,在 我看来,大多仍给人较强的本质、本体、本体论等传统哲学实体论形上学的联想,而且 ,它们还或多或少地缺乏Ereignis一词中较强的动感和使动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