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和孔夫子至少有一点很相似,那就是他们都通过与人们对话来展开自己的思 想。他们都没有留下自己的著述,但他们的思想都好像在对话结束时即获得了独立的生 命,从此开始了既穿越历史又创造历史的远征。可以说,在他们那里作为私人生活方式 的思和想给我们后人的公共生活方式和个人心性修养提供了种子和土壤,而正是这些种 子和土壤使我们得以在自家的田园里耕种和收获。孔夫子的对话如何使炎黄祖孙打造中 华精神,已有的精彩论述不计其数,我无力也不必在此多费口舌。不过,如果只就哲学 这种特殊形态的思想来讲,孔夫子的情形到底如何还不太明朗,而苏格拉底确实是毫无 争议地将自己的生命不折不扣整个地投入其中的人。让我们看看他是如何投入其中的, 后来的追随者又有何表现,再看看我们现代人在哪里可以觅到苏格拉底的影子,也许不 会全无意义。 1.自命为“牛虻”的苏格拉底 在柏拉图的对话《申辩篇》中,苏格拉底声称自己是神赐给雅典的独一无二不可代替 的“牛虻”。为何一个城邦需要一只像他那样到处叮咬的牛虻呢?苏格拉底说,这是因 为城邦就像一只身体庞大的动物,充满惰性且总是睡眼惺忪。这样,要使这头巨兽在该 动的时候动起来,就需要有一只专事叮咬的牛虻来唤醒它。苏格拉底是如何履行这种牛 虻的职能的呢?那就是用提问的方式挑战人们的成见,让人们意识到自己没有知识,有 的只是盲目无根据的偶得信念。苏格拉底是通过他声称的“助产婆术”来启迪人们的: 他只提问,让对方回答,顺着对方的思路继续提问,直到对方陷入自相矛盾自己发现自 己的无知为止。初看起来,他问的问题很简单,谁都自以为很有把握做出正确的回答。 而倒是苏格拉底自己率先宣称自己无知,然后再让对方意识到同样的无知。“认识你自 己!”——苏格拉底似乎让人们认识了自己,但同时也让似乎认识了自己的人感到失望 :他们在智慧的镜子面前发现自己的形象并不高大,连自己的无知都要借助苏氏的助产 术才有所领悟。此时,不管他们是否还敬仰苏格拉底式的智慧,首先感受到的竟然是被 牛虻叮咬的刺痛。 当我们说苏格拉底“履行牛虻的职能”时,很容易将这理解成是苏格拉底在生活之外 扮演的一个角色。但是,我们知道,苏格拉底是自己选择了这种使命作为自己的整个生 活方式的,并且这只牛虻最后从容地接受被他叮咬过的巨兽的死罪判决。他在死刑到来 之际拒绝以罚款赎罪的方式进行妥协,也谢绝人们的救援,因为他相信此时的逃生就等 于对自己使命的背叛,而背叛了这个使命,就等于否定了自己整个生命的意义。 或多或少是由于苏格拉底的死,导致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的洞穴隐喻中把哲学家 比作被解放的囚徒。在洞穴中的一个囚徒失去锁链以后看到了影子产生的机制后,再也 不可能把影子当作实在了,他的灵魂的状态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突变。柏拉图把人的灵魂 分为三个部分:欲望、激情、理智。与此相应,人也可以分为三种基本类型:逐利者、 好胜者、爱智者,其中爱智者就是哲学家。要从其他状态变成哲学家的状态,就是要使 灵魂的理智部分变成主宰,在生活中体验理智运作过程提供的最高级的快乐。有了这种 最高级快乐的体验能力的人,必定早已体验过其他两种快乐,而体验过其他两种快乐的 人,却未必体验过哲学运思的快乐。很显然,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正是这种在灵魂 中做哲学的人,这种人的哲学不必体现在文字著述之中。 不过,柏拉图笔下的被解放的囚徒自己并不愿意回到洞穴去打理囚徒们的事。苏格拉 底却不一样,他偏要像牛虻一样飞来飞去到处叮咬惹人烦。尽管这只牛虻后来被追认为 整个西方文明的奠基者之一,从他开始的追根问底精神在两千多年后的今日照样很难为 大多数人所理解。 2.苏格拉底之后 苏格拉底以后,大概再也没有哪个哲学家把自己称为“牛虻”。这也许意味着哲学家 的思考可以脱离现实的政治,但并不意味着哲学一定要变成仅仅是社会分工体系中的一 种职业。应该说,在后来的不少哲学家那里,就是哲学探究真的成了职业,他们也没首 先把它看作职业,而是当作自己的生活方式。 据说,笛卡尔在二十出头做的一个梦,促使他做出以寻求终极真理为整个生命的目标 的决定。他的彻底怀疑的方法论原则在他的几个沉思中得到了出色的应用,他寻求到的 第一个在他看来不容置疑的真理是“我思故我在”。这个我,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也 不是某个对象化的客体,而正是那个正在怀疑、正在思考的笛卡尔。他把自己的存在当 作思考的第一主题,不是由于敬业精神而做出的无私奉献,更不是井底蛤蟆不知天外有 天,而是他的人格哲学化后寻求确定性的起点时进行运思的逻辑要求。笛卡尔的沉思没 有苏格拉底面对的听众,从而也不能即刻让那些自以为有所知的人陷入承认自己无知的 尴尬境地,但笛卡尔的沉思过程也是以对传统的习惯思维的质疑为背景支撑的。不同的 只是,这些传统观念的承载者在笛卡尔那里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 笛卡尔开创的理性主义传统的精神实质,是要将外在的文化历史传统的影响在人的理 性活动中排除,从而在思考者自己的本真先验世界中挖掘内在必然。于是,在这个理性 主义传统中开展哲学研究的哲学家,不可能不把自己的哲学追求当作实现自己生活意义 的一种全身心投入的探险。斯宾诺莎为了他的自然神论的哲学被赶出了犹太教会,并被 他的父亲逐出家门。他以磨镜片维持生计,而整个身心却被这样的一些终极问题所占据 ;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结构和本性是什么?什么力量使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我们的理 智和情感是如何运作的?所有这些都基于什么理由和原因?很明显,斯宾诺莎坚信苏格拉 底的名言:“没有考究过的生活是不值得的”。斯宾诺莎藐视自己所处时代的价值观念 ,因为他深信自己找到了永恒的价值,而流行的价值观念只不过是偏见。这样,斯宾诺 莎的牛虻品格也是不言而喻的,只是他没有把叮咬刺激现存的政治实体和冲刷流行的偏 见当作自己使命的主要部分而已。不过他的结局和苏格拉底也差不多:生活贫困并谢绝 善意的赞助,惹来一部分人的痛恨,赢得另一部分人的崇敬。在哲学思想史上,他树立 的照样是不朽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