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展开正文之前,有必要对本文的标题做一点说明。克尔凯郭尔的写作被学界通常划 分为两大阶段,1843-1846年和1847-1851年;第一个阶段基本用假名写作,而后一阶段 多署真名,(注:这里亦有例外,具体说,第一阶段的写作中有18则“启示性训导文” 最终用真名发表,写为S.Kierkegaard;在“基督教时期”的写作中亦有《致死之疾病 》和《基督教的训练》两本书用假名Anti-Climacus,似乎是做为《哲学片断》和《附 言》的假名作者Johannes Climacus的反对者。)且因其直接讨论基督教思想而被称之为 “基督教时期”。两个阶段的分水岭为写作于1846年的《对“哲学片断”的最后的、非 学术性的附言》(简称《附言》),克尔凯郭尔用“最后的”这个定语似乎是要向读者表 明,这本书是他对“哲学”的告别之作,从此他将转向“基督教时期”的写作。本文所 要讨论的是克尔凯郭尔第一阶段的写作中所反映出的宗教哲学思想,具体将针对归在假 名作者约翰尼斯·克利马克斯名下的两本书《哲学片断》和《附言》。写于1844年的《 哲学片断》是本小册子,它在“思想试验”的框架之下、未指名道姓地讨论了基督教哲 学的问题;(注:该书的“思想试验”性质的最佳例证在于,它为“上帝”(Gud)加上了 一个不定冠词en(Guden),以示与基督教上帝的区别。)而两年后出版的《附言》则洋洋 洒洒地写满了两大卷,它紧跟“片断”中的问题但却逐渐地为之加上了一层“历史外衣 ”——直呼“基督教”之名。为了与克尔凯郭尔“基督教时期”的写作相区别,本文将 把归在克利马克斯名下的问题称为“宗教哲学”,并遵从国际研究界的惯例,引证时一 律称“克利马克斯”。 一、社会生活的世俗化倾向及其后果 要想全面把握一个思想家的思想整体,我们必须首先了解这个人物所针对和讨论的问 题,了解他反对什么样的人物和什么样的思想。这一点几乎适用于每个人,但对于像克 尔凯郭尔这样的时代的批判者而言,解决这一问题就显得更为必要。《附言》中有一个 充满反讽意味的“小插曲”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克利马克斯所反对和所欲纠正的东西。 像往常一样,克利马克斯悠闲地坐在弗里德里希花园的露天咖啡馆里,边吸烟边陷入 漫无目的的思绪之中。他早已脱离了校园生活,读过很多书,但至今依然一事无成,不 过他似乎对这种无所事事的悠闲生活感到满意。可是今天的胡思乱想使他不经意地想到 了一个事实:自己正在变老,而周围的世界则正经历着巨大的变化——生活正在变得越 来越容易。那些“时代的恩人们”或者通过发明铁路、蒸汽轮船、电报,或者通过发表 简明易懂的调查报告而使生活变得日益容易。更有甚者,这个时代“真正的”恩人是通 过“体系化的思想”而使“精神性的存在变得日益简单明了且更加意味深长”。克利马 克斯深知自己并无别才,在担心自己或许会一事无成地了此一生之时,他突然萌生一个 念头:既然他无法使生活变得容易,他至少可以使之变得难起来。这不仅是生活为像他 这样才能有限的人所留下的唯一的“任务”,而且,在克利马克斯看来,生活变得太简 单、太容易这件事本身已经构成了生活中的“危险”。(注:SV9,p.154-157;CUP,I ,pp.185-188.) 让我们把克利马克斯的“胡思乱想”译成我们所熟悉的语言。克利马克斯生活的19世 纪上半叶是一个科学和技术得到高度发展的时代,也是古典哲学体系的发展达到顶峰的 时代。在丹麦思想界,黑格尔哲学就占据了绝对的主流地位。但是丹麦的黑格尔主义者 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他们多为神学家,(注:第一个把黑格尔哲学引入丹麦学界的人 物海伯格(H.A.Heiberg)则是著名的剧作家和文艺评论家。在自传中他称自己初读黑格 尔时的感觉就犹如接受了神启。)因而他们对黑格尔哲学的理解和接受往往不是从哲学 思想发展的角度出发,而是致力于把这种理性哲学的思路运用到基督教信仰的领域之中 ,致力把基督教思想变成一个“客观体系”。在一个科学和技术高速发展的时代,人们 很容易就会受到黑格尔哲学体系那种百川纳海、万物归一式的恢宏气势的感染。比如, 克尔凯郭尔在哥本哈根大学读书时的导师、神学家马腾森就曾高度称赞过他所生活的时 代是一个理性的时代,一个构建体系的时代。有关“体系”的思想不仅贯穿在哲学和神 学的领域,而且还深入到了政治、经济、军事的领域。(注:Sφren Kierkegaards Skrifter,K4,Gads Forlag,1998,p.199.)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些黑格尔主义神 学家就是克利马克斯所称之为的“真正的时代恩人”。在书中克利马克斯既提到“黑格 尔”,又提到“黑格尔主义者”,但他主要指的就是这批丹麦的黑格尔主义者。 把理性哲学的思路运用到基督教信仰领域并非克利马克斯时代的首创,它其实就是已 遭到启蒙运动的质疑和批判的自然神学的思路。在19世纪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和理性乐观 主义占据主导地位的历史条件下,自然神学似乎又重新获得了发展的动力和契机。但是 在克利马克斯看来,正是由于理性神学的发展才使得人的精神生活变得暗淡无光。理性 的梳理把基督教信仰变成了一个信条的“客观体系”,把“做一名基督徒”这件事弄得 异常简单容易。一个人只要出生在基督教国家,成长在一个教徒的家庭里,受洗、行坚 信礼,成人后每周去教堂做礼拜,这人自然而然地就是一名基督徒。基督教仪式中原有 的象征意义被抽空,它们只剩下了一个空壳;而“做一名基督徒”不过是一种形式,是 一个人人都要经历的犹如吃饭、睡觉那样自然而然的事。奥古斯丁在《忏悔录》里所描 述的在善恶之间进行选择时灵魂所经受的种种拷问和折磨已经不再为人所知,因为“做 一名基督徒”甚至连个人的脑子都不用经过,更别提灵魂的拷问了。面对这种信仰领域 中日渐明显的教条主义和世俗化趋势,克利马克斯为自己提出的任务便是“重新定义什 么是一个基督徒”,也就是说,他要使“成为一名基督徒”这件事变得难起来。为了完 成这一任务,克利马克斯首先反对的是哲学理性对宗教信仰的僭越,在他看来,自然神 学体系是造成基督教信仰危机的罪魁祸首。因此,克利马克斯对自然神学的批判将构成 本文的第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