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尼采》分为上、下卷(一九九六——一九九七年全集版第六卷),计有一 千零五十页,印成中文恐怕要接近八十万字了。英译者干脆就把根据单行本(一九六一 年)译出的英文版做成四卷,且还把下卷中篇幅较为短小的三章(第八、九、十章)省略 了——因为这三章此前已经另有一个单独的英文译本,立题为《哲学的终结》(琼·斯 坦博译,纽约,一九七三年)。 在海德格尔的前期哲学中,尼采未成为一个重要的课题。无论在早期弗莱堡和马堡讲 座中,还是在前期代表作《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对尼采均少有关注和论述。而三 十年代中期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在一九三六年到一九四二年间,海德格尔在弗莱堡 大学连续做了六个讲座,专论尼采思想;之后又写了几篇论文讨论与尼采哲学相关的形 而上学史问题。如我们所知,那年头正是德国纳粹暴政肆虐时期,而且海德格尔在此前 不久(一九三三——一九三四年)曾积极投身于运动。因此不能不令人想到:希特勒帝国 的快速而灾难性的崩溃,作为尼采基本思想的强力意志,与海德格尔所谓西方形而上学 在存在历史中的终结,以“一种独一无二的、令人不安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了。 海德格尔所做的六个尼采讲座依次为:《尼采:作为艺术的强力意志》(一九三六—— 一九三七年冬季学期);《西方思想中尼采的形而上学基本立场:相同者的永恒轮回》( 一九三七年夏季学期);《尼采的第二个不合时宜的考察》(一九三八——一九三九年冬 季学期);《尼采关于作为认识的强力意志的学说》(一九三九年夏季学期);《尼采: 欧洲虚无主义》(一九四○年第二个三分之一学年);《尼采的形而上学》(一九四一— —一九四二年冬季学期,已预告而未做成)。 眼下的《尼采》两卷本就是作者根据上列讲座(第三个除外)整理而成的,此外又加上 了相关的四篇论文(作于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四——一九四六年)。所以,从时间跨度上 讲,海德格尔的《尼采》历经整整十个年头。 一个尼采,海德格尔集中地讲和写了十年。他的讲法不是为了应付教务,不像我们国 内常见的教授先生们,备好一两个课后就可以管半辈子或一辈子用了。海德格尔讲了六 个学期的尼采,没有重复的内容。这本身就是大师做派。显然,海德格尔是胸有成竹地 进行他的尼采课程的——要知道那时正在战乱的喧嚣中!在几个讲座中,他先讲了尼采 与美学(第一章),接着讲尼采与形而上学(第二章),再讲尼采与知识学(第三章),然后 讲尼采与欧洲虚无主义(形而上学史)问题(第五章)。 如果说海德格尔《尼采》上卷的主要工作是按照哲学门类系统地清理尼采哲学,那么 ,下卷除了总结尼采形而上学外,更加显突了“存在历史(Seinsgeschichte)”课题, 把形而上学(包括尼采形而上学)置于“存在历史”框架之内。必须指出,形而上学史只 是海德格尔所谓“存在历史”的一部分,夹在“第一个开端”与“另一个开端”之间, 这个“之间”就是自柏拉图到尼采的哲学史。海德格尔在本书下卷中做了大量的概念史 分析工作,旨在探讨形而上学哲学的起源和终结(完成)。 尼采何许人也?不久前国内学界因为刘小枫教授的一个演讲而重热尼采;作为对刘文的 回应,陈家琪教授写了两篇文章来试解“尼采是谁?”的问题,进而自然延伸到“我们 是谁?”的问题。这也许是中国学界最有意义的尼采百年纪念了。事关对尼采及其哲学 的定性定位,也关乎“我们”对自己的定性定位。有一点无疑是个进步:诗化的尼采理 解已经不再。还有一点也似乎没有争议:若要知道“我们是谁”,先有必要知道“尼采 是谁”。 尼采是被解释的尼采。时至今日,“尼采”不止代表尼采这个人,而是一个不断生成 的思想史事件,若用海德格尔的深度想法来讲,甚至就是一个存在史事件。 海德格尔称尼采为“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这个意思应该从两个方面来了解。首先 ,在海德格尔看来,尼采是一个激进的形而上学批判者和颠覆者,对于传统形而上学的 本质——柏拉图主义,有着清楚透彻的认识,可以说是一位规定形而上学的形而上学家 。其次,尼采建立了最后一个形而上学体系,即“强力意志的形而上学”。这种形而上 学作为存在学把essentia思考为“强力意志”,又以神学方式把存在者整体的existent ia思考为“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这就是说,尼采的形而上学同样既是存在学又是神学 ——虽然是一种特殊的否定神学(上帝死了!)。而从现代形而上学的历史看,尼采的形 而上学是一种极端的和完成了的主体性形而上学,从而把西方形而上学带向了完成。 “形而上学的尼采”可以说是在海德格尔那里确立起来的。此前的尼采形象并非如此 。此前(此后似亦难免)的尼采形象大致有两大特点:凶险恶毒、浪漫轻率。前者盖出于 政治的或心理(学)的评判,后者基于文学的或美学的评判。这两点往往被糅合在一起, 遂造成一个恐怖怪异的尼采形象。这不能说没有尼采本人的原因。众所周知,此公为人 荒诞不经,为文狂放无羁,而且终于精神错乱了。文化乱象、各色名流,尼采都要骂一 骂,一直咒到上帝老爷的末日(“上帝死了”)。有些骂法听来不免过分了,如称康德为 “稻草人”,说德国古典哲学家都是“面具制作者”,德国人都是“庸众”,他们“没有脚而只有大腿”等,直让人想不通希特勒为什么要推崇如此尼采。这等人物,在传统一息尚存、文化还讲究个体面修饰的十九世纪,自然难有容身之地,也就不免被误解、被排斥、甚至于被敌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