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最自然的关系。因此,这种关系可以表现出人的自然的 行为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的行为,或者,人的本质在何种程度上对人说来成了自然的本 质,他的属人的自然界在何种程度上对他说来成了自然界。 只有自然主义能够理解世界历史的活动。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文版,72页,120页) 福柯《性史》(第一卷)提出了西方文化与社会中的“性”(注:在当代讨论性问题的学 术话语中,生物之性(sex)与社会文化之性(gender)是被区别开的。[参见安乐哲(Roger Ames)“中国的性别歧视观”,《和而不同:比较哲学与中西哲学会通》,温海明编,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54页。]本文主要涉及中西传统哲学对两性区别(sexual difference)的态度与效应。就此而言,这里主要关注的是“gender”的问题。但从以 下的讨论可以看出,“sex”对于“gender”的形成有内在关联。)的问题。他认为只谈 论从17世纪到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性压抑史”(注:杜小真编选:《福柯集》,上 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290页,309页,309页,294页。)没有触及问题的要害,更 重要的、甚至是与一般意义上的“压抑”现象相反的事实是:“近300年来,我们社会 的特质,既不是一味关心如何掩盖性,也不是在语言范围内对性的普遍的忌讳,而是那 些多种多样、相当普遍的机构;这些机构专门用于谈论性、动员人们谈论性并诉说自己 的性,聆听、记录、整理并传播人们所谈的与性有关的事情。围绕性,形成了一张多样 化的、专门的、强制性制造话语的网。”(注:杜小真编选:《福柯集》,上海远东出 版社1998年版,第290页,309页,309页,294页。)这个观察的蕴意是:在机构的控制 下谈论性、研究性、公开性并不就能带来对性的理解,或使性在人类生活中占有一个合 适的、健康的位置。它表明,性的问题实际上超出了对象化的知识,具有某种更深刻的 含义。“这样谈论性,需要建立这么多的强制性机构才能使人们谈论性,但又要求人们 遵守严格的规定,难道这不证明性是秘密的,并且人们打算继续维持性的神秘状况吗? ”(注:杜小真编选:《福柯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290页,309页,309页 ,294页。)非常正确。不仅如此,在我看来,这种“性的神秘状况”的存在也并不能只 归于福柯所讲的“权力的特性”(注:杜小真编选:《福柯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 年版,第290页,309页,309页,294页。)或某种“政治条件”,而应该追溯到整个西 方文化的特性,尤其是这个文化的最自觉体现,也就是哲学之体现。以古希腊文明和基 督教为两大来源的西方文化,出于其基本的思维特点,对于“性”抱有某种特定的态度 ,与非西方文化、尤其是中华古文化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有重大区别,由此而造成了西 方文化的一些重要特点,并通过当今全球化过程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整个世界的未来 。这个问题涉及广泛,以下的讨论将只能限于本文作者的能力和文章篇幅所允许的范围 内。因此,下面就将试图揭示中西传统主流哲学对于“性”的不同态度,并分析这种不 同带来的一系列深远的哲理后果。就我所知,迄今为止还极少有人从“性”或“性别” 的角度来探讨中西传统哲学的关系问题的(注:安乐哲教授有“中国的性别歧视观”一 文,十分精彩。见其新作《和而不同:比较哲学与中西会通》。此文涉及到性别与哲学 的关系,但着眼点是“性别歧视”(本文第四部分将分析这个问题)而非性别在哲学中心 问题上的表现。)。 一、西方传统主流哲学是无性别的哲学 为了进行以下的讨论,先须说明本文对“性”一字的用法。“性”在中文的古文中并 没有英文的“sex”或“gender”的含义,它意味着它的字形使人会意的东西:“本性 ”、“生命”或“性情”。比如“性[本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17.2)(注: 《论语》,阳货第十七,第2章。简写为17.2。以下引用《论语》时只在行文的括号中 给出“《论语》”和简写数字。)或“伐性[生命、生机]之斧”(注:《吕氏春秋·本生 》。)等等。多半是由于生命与生殖的关系,近现代以来就用“性”这个字翻译“sex” 。这种意义上的“性”也就意味着与生命体的繁殖或种群延续(也就是种群生命)有关的 东西。不过,由于有无性繁殖现象(孢子生殖、出芽生殖、分裂生殖,乃至人工实行的 压条、嫁接等“生殖”方法),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性意味着那些与雌雄交媾生殖有 关的东西。因此,性的原本特征是雌雄的区别与相交生成。 这是一个虽然简略、但是有用和必要的出发点,尽管弗洛依德这样的思想家会嫌其过 窄(注:参见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 三编,20-21讲。“以生殖为性的定义,我们因为嫌它太偏狭,已不再采用了。……因 为性的倒错[虽有“性”的含义,却]足以妨碍生殖的目的。”该书253页。按照弗洛依 德,人的原初的(比如婴儿的)为享乐而享乐的倾向中具有性的含义。(该书247页)所以 婴儿有性生活,其不健全的发展导致精神病与性倒错。)。现在我们的问题就涉及到“ 性”这个字的中文古今义——古义为“本性”、“生命”;今义为“雌雄之性”——的 关系。也就是说,不管这两种含义的联系在语义史上是否只是出于偶然,我们想知道: 哲学对于“[世界与人生]本性”的理解是否与其对“雌雄之性”的意识有内在的关联? 古希腊哲学一开始寻求万物的本原(arche)。哲学家们提出的“水”、“无定”、“气 ”、“火”,都是单一者。赫拉克利特的“火”包含“对立而又同一”的原则,对立面 通过斗争(战争)造成和谐。但这还不就是性别的关系,因为对立面之间虽有相互过渡, 但没有活生生的相互交媾而发生的意思。且杀代之音过重。毕达哥拉斯学派明确提出“ 对立是本原”,而且在他们列举的十对本原中有“雄性/雌性”这个对子,很有思想上 的启发力。但是这种对立以“数是本原”为前提,也就是以“一/多”、“奇数/偶数” 、“直线/曲线”为前提。尤其是,这些对子之间不是“相交而发生”的关系,而是一 侧(左侧)从根本上就压倒和高于另一侧(右侧)的关系。比如“一”就从根本上高于“多 ”,因为“一”被视为众数(“多”)之源,一个奇数加上一就变成一个偶数,再加一又 变成奇数,等等。所以在这十个对子中,出现了“善/恶”、“光明/黑暗”这些在当时 人的价值判断中明显偏于一边的对子。这就大大削弱了这种对立区别的原本性,使其中 的“雄性/雌性”的关系成为对立压迫性的,或源与流式的,而不是相济相生式的。而 且,西方古代形而上学连这样的“对立本原”也不能容忍。继毕达哥拉斯之后,巴门尼 德认为只有“一”代表的“存在(是)”才是真实的,“因为存在是存在的,而非存在乃 是不存在的。”(注:《残篇》6。译文参见苗力田主编《古希腊哲学》,[北京]中国人 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93页。)以这种独一的、“思想与存在同一”(注:《残篇》 2。)的方式提出的“存在”问题,以及由此而建立的“存在论(本体论)”成了后来两千 多年里西方传统哲学的核心。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试图松动这个“存在只是一”和“运 动不可能”的僵硬状态,以某种方式再引入“多”或区别。柏拉图提出作为每一类事物 的范型或本质的“理型”(eidos,idea,理念、相)是实在的,亚里士多德则提出作为 个体的“实体”(ousia,substance)是实在的;但由于他们都处于巴门尼德的存在论思 路的影响之下,所以理型和实体尽管有多个,相互之间有区别,但就其本身而言,或就 其“作为存在[者]之存在”而言,它们仍然是“不变的一”。就是亚里士多德讲的“个 体”,其真实性也是来自“形式”,而最高的、最实在的形式是不变的唯一者,或神。 因此,理型或实体本身没有相对而言的内在差异和相交相生的可能。理型与事物是原本 与残缺副本的关系,实体与属性则是不变的支撑者与寄居者、本质的规定者与偶然获得 者的关系。这种不成双配对儿的关系不可能是性别的关系。换言之,本性与性别在古代 西方哲学中没有内在的相关性,就如同犹太-基督教的至上神耶和华的单一性与亚当/夏 娃的性别无内在的相互关联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