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特南与罗蒂是目前美国哲学界极为引人注目的两位哲学家(注:据美国20世纪90年代 的一次统计数字表明,在“被引用率”方面,罗蒂位于美国哲学家的首位,普特南名列 第五。第二、三、四依次为库恩、奎因、罗尔斯。参见雷谢尔:《今日美国哲学与其他 哲学研究文集》(American Philosophy Today and Other Philosophical Studies,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Inc.1994),第25页。),虽然他们的哲学气质很不 相同,一位注重科学、逻辑,一位强调文学、艺术,但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之后,他们 的哲学立场越来越接近,殊途同归于美国的实用主义传统,并被公认为当代美国新实用 主义最著名的两位代表人物。 然而,和古典实用主义者们不同的是,普特南与罗蒂既是反对传统形而上学实在论的 论友,又是在一些重大哲学问题上歧见明显的论敌。争论的焦点是:瓦解后的形而上学 实在论还能给我们留下些什么?罗蒂认为,形而上学实在论整个是场虚幻,它几乎没有 任何可以称道的东西,而普特南的看法则是,形而上学实在论是人类在实践生活中自然 形成的一种关于世界的直觉,我们只能改造它,而不能回避它,否则我们将陷入一种更 加糟糕的相对主义。 这是一场很有意义的哲学对话,但要厘清它的脉络和是非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这 主要是因为:一方面,两位哲学家在表述自己的观点时,常常飘忽不定,有时过于精妙 ,有时又流于粗疏。他们的分歧点到底是什么,让人云里雾里,困惑不解。另一方面, 他们常常因对话的刺激而修正、改变自己的观点。人们很容易由于忽视这一点而不能准 确地把握他们的主张。普特南自己就曾经感叹,他的时间至少有一半以上花在了澄清误 解上。(注:普特南:《真理、概念的活动向量与拥有条件》(“Truth,Activation Vectors and Possession Conditions for Concept”),载《哲学与现象学研究》(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第52卷,第2期,1992年6月,第431页 )。) 因此描述这一对话的最佳方法无疑是历时性的方法。本文试图以此方法对于普特南与 罗蒂之间的对话作出简略而尽可能客观的介绍。 一、普特南眼里的罗蒂 争论是由普特南挑起的。70年代末,当普特南精心撰著他的内在实在论的代表作《理 性、真理与历史》时,他的主要攻击目标是形而上学实在论。在此时普特南的心目中, 相对主义的威胁主要来自库恩和费耶阿本德而不是罗蒂,罗蒂的名字只是在这本书的最 后一段出现过一次而已。对于罗蒂的全面批判首次出现于他1981年4月30日在加利福尼 亚大学贝克莱分校所做的豪威森(Howison)讲座。在这次讲座中,普特南首先确定罗蒂 是位文化相对主义者,然后论证,文化相对主义在理论上是不能成立的。 为什么说罗蒂是个文化相对主义者?普特南的解释是: 因为他的明确的表述方式是相对主义式的(例如,他把真理等同于由文化同伴的标准所 确定的正确的可接受性),因为他对于传统哲学的整个攻击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上的 :理性和表象的性质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所能追求的惟一的一种真理是说服自己的文化 同伴。(注:普特南:《实在论与理性》(“Realism and Reason,Philosophical Papers”),载《哲学文集》(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第三卷,第235页 。) 在普特南看来,正由于罗蒂看不到理性和表象的性质一方面是随文化—历史的改变而 改变,是内在于文化—历史中的,另一方面又是一种超文化—历史的预设,所以他把理 性和表象的性质固定化,把它等同于当下的文化—历史的标准,否定了还有不同于当下 文化—历史标准的理性存在。这当然是一种典型的文化相对主义的主张。 为什么说文化相对主义不能成立?普特南的回答是:因为它在理论上是不融洽的。按照 文化相对主义的观点,不同的文化有自己的一套标准、规范,真理是相对于这些标准、 规范而言的,也就是说,“当我说某事是真的时,我意指根据我的文化规范它是正确的 ,当一个不同的文化成员说某事是真的,他是说(无论他知道与否),那符合他的文化规 范。”普特南要论证的是,这不可能,文化相对主义的惟一归宿只能是唯我论。论证大 致是这样的: 设想一位文化相对主义者瑞奇说: “当卡尔说‘Schnee ist weiss’时,卡尔的意思是(无论他知道与否),根据卡尔的( 德国的)文化规范,雪是白的。” 然而,“根据德国的文化规范,雪是白的”这个句子本身就是瑞奇在说明卡尔说的是 什么时要使用的句子,按他自己的解释,他用这个句子所表达的意思是: “‘根据德国的文化规范,雪是白的’这句话,按照瑞奇的文化规范(美国的文化规范 )是真的。” 把这一解释代入第一种说法,便是: “当卡尔说‘雪是白的’时,他的意思是(不论他知道与否),根据美国的文化规范, 这种说法是真的:根据德国的文化规范,雪是白的是真的。” 对于瑞奇来说,所有其他说法是否为真,一定是根据美国的文化规范来理解的,其他 文化只不过是出自美国文化的逻辑构造。因此,他不能说,从其他文化的观点看,情况 恰好相反,“如果相对主义正确,则先验对称的要求就是不可理解的,”如果他不想陷 入困难境地的话,就只能走向唯我论的结局。(注:普特南:《实在论与理性》,第237 —2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