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大陆一般人心目中,章士钊(1881-1973)是非常特殊的人物。知识阶层中年纪稍大的,大约都知道毛泽东与他的关系非同一般。文革前夕,毛要谈教育,特地把这个段祺瑞当“执政”时的教育总长找来静聆纶音。文革期间,“知识越多越反动”,焚书坑儒,他的《柳文指要》却由毛特别批准出版。1973年5月25日,根据“最高指示”,一架政府专机把92岁的章老及其亲属和特别配备的医生、护士、秘书、警卫送到香港,名为“探望夫人”,实则身负恢复与台湾联系的重任,成为震动海内外的重大新闻。年轻一代不知这些荣宠,却从选入中学课本的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等名篇和相应的讲解中,确信章士钊与1926年3月18日屠杀包括刘和珍在内的47名学生的惨案有关,是穷凶极恶的“落水狗”。真正研究他的学者不多,论述一直比较持平。(注:参阅白吉庵:《章士钊》,《民国人物传》第四卷,中华书局,1984年;袁伟时:《章士钊的“调和”哲学》,《中国现代哲学史稿》,中山大学出版社,1987年。)特别对他在《苏报》案前后的表现,论者无不赞叹。近日有的学者还说,三·一八惨案发生时,他正在天津,事情与他无关。但对他的研究有许多不足:不够系统、全面,有不少空白;资料不足;论述不深。随着《章士钊全集》出版,应该尽早填补这些缺陷。 章士钊一生多姿多彩:革命者、报人、政论家、高官、律师、社会名流。除了有些政治活动颇遭物议外,其他方面都有出色表现。愚意以为最值得后人称道的是他在思想领域的建树,而论述最不充分的也是这些活动。他实际是一位没有受到应有重视的思想家;通过分析其一生的思想,有助于揭示20世纪中国思潮变迁中两个重要现象: 1、革命者的产生及其成熟。20世纪中国有一世所罕见的现象:不同类型的革命者和革命政党一茬又一茬地涌现。他们一上场,慷慨激昂,勇于献身而又不可避免具有各种革命幼稚病。如何走向成熟?这是值得人们认真思考的问题。 2、中国特点的追寻。作为有古老文化传统的大国,最牵动知识阶层心灵的问题之一,是如何保持国家的特色,让中华文化重光。由此也引出一连串是是非非。 20世纪上半叶特别是头三十年,章士钊是浪潮中积极搏击的风云人物。下半叶,他又曾冷静反思。剖析他的思想,对了解贯穿20世纪中国的这两大问题颇有助益。 一、激进革命者的诞生及其思想趋向 章士钊出生于湖南长沙县;20岁前,在家乡受传统教育。1902年,到南京进江南陆师学堂,第二年,便成为学潮领头人,带领30多位同学退学,到上海投奔蔡元培、吴稚晖等组织的革命团体——爱国学社。不久便受聘主持《苏报》。“夫《苏报》者,原属日本黑龙会人之侵略工具,以不善经营,大为折阅。湖南衡山人陈范梦以江西退职州县官求息壤于上海,因收买此报,继续营业。”(注:章士钊:《苏报案始末记叙》,《章士钊全集》,文汇出版社,2000年,第8卷,第150~151页。)陈氏接办是1900年的事;章士钊则于1903年5月27日进入该报任主笔。他与爱国学社同人合作,把该报本来已有的自由、民主、革命倾向发挥得淋漓尽致。短短一个多月,邹容的《革命军》,章太炎大骂“戴湉小丑,未辨菽麦”的《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即《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的摘录),章士钊自己撰写的《驳〈革命驳义〉》等等,一一见诸报端;导致清政府与租界当局合谋,逮捕章太炎、邹容及《苏报》办事人员,查封爱国学社。7月7日《苏报》亦被当局封掉。这就是震动一时的“《苏报》案”。在查办此案的大员俞明震庇护下,蔡、吴逃逸,章氏逍遥法外。一个月后(1903年8月7日),《国民日日报》创刊,又由章氏主编,继承《苏报》传统,继续热情洋溢地宣扬民主、自由和革命思想。这家报纸寿命也不长,清廷严禁销售,加上内讧,同年10月被逼自行关闭。与此同时,他办印刷厂,印制《黄帝魂》、《孙逸仙》等宣传革命的书刊;参与组织秘密革命团体——华兴会,成立暗杀团,风尘仆仆,奔走各地。1904年,因受刺杀广西巡抚王之春案牵连,身陷囹圄40日,出狱后东渡日本。 总之,1901~1904年间,章士钊以激进革命者和报人的面目出现在历史舞台上。更准确地说,这个时期的章士钊是一位热情、忘我的革命者。编报、出版,对他说来都不过是传播革命思想为革命服务的手段。那么,在思想领域,他宣扬了什么? 出现在他笔下最多的词汇之一是“公理”。接任《苏报》主笔后7天,他添设“舆论商榷”专栏;便特地说明:“本报之设此门,专以研究问题,阐明公理为目的。”(注:章士钊:《“舆论商榷”告白》,《章士钊全集》,第1卷,第13页。)此后的言论,贯穿始终的就是公理二字。他所说的公理,以天赋人权论为中心,包括自由、平等、民主、三权分立、民族独立、革命乃至社会主义等观念。 他追求这些公理,体现了人的解放——公民意识觉醒的历史潮流。在他看来,“不为国民,即为奴隶”,而“奴隶非生而为奴隶者也,盖感受三千年奴隶之历史,熏染数十载奴隶之风俗,只领无数辈奴隶之教育……演成根性。”(注:章士钊:《箴奴隶》,《章士钊全集》,第1卷,第46页。)不难理解,他笔下的奴隶不是严格的学术词汇。但它表达了摆脱传统羁绊,让中国人从中世纪的臣民转化为现代公民的强烈愿望。如果对19、20世纪中国人摆脱臣属地位的艰辛、曲折有所了解,我们有理由充分肯定这些论述的历史正确性。 不过,以革命者的标准去衡量,章士钊却显示了年轻人不成熟的偏执或极端。 一是言辞极端。1957年,年近八旬的章氏在回顾半个世纪前的《苏报》案时写道:“前清末造,士夫提倡革命,其言词之间,略无忌讳,斥戴湉为小丑,比亲贵于贼徒者,惟香港、东京之刊物能为之,在内地则不敢,抑亦不肯。洵如是者,词锋朝发,缇骑夕至,行见朋徒骇散,机关捣毁,所期者必不达”,而当年他编辑《苏报》,偏偏“并为爆炸性之一击”。(注:章士钊:《苏报案始末记叙》,《章士钊全集》,第8卷,第150页。)一份理应沟通各方,揭露事实,耐心说理,长期图存的报刊,却明知故犯,以漫骂代替说理,不该出现的字眼(如辱骂皇帝为小丑等等)一一见诸报端,呈快于一时,采取自杀性的编辑方针。 二是情绪极端。他把排满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他说:“吾以为满洲之在吾中国,不可一日不去;吾同种之对满洲,不可一日不排。排满之天性,是固人人之所同,不可一人不有此目的,而其手段之如何,非所问也。”(注:章士钊:《沈荩》,《章士钊全集》,第1卷,第152页。)在当时的环境下,出现排满情绪,不难理解。正如章氏所说:“今日世袭君主者,满人;占贵族之特权者,满人;驻防各省以压制奴隶者,满人。夫革命之事,亦岂有外乎去世袭之君主、排贵族特权、覆一切压制之策者乎?是以排满之见,实足为革命之潜势力,而今日革命者,所必不能不经之一途也。”(注:章士钊:《读〈革命军〉》,《章士钊全集》,第1卷,第28页。)排满有很大的煽动力和吸引力,不但民主革命者可以接受,梦想“重睹汉官威仪”的民族主义者更衷心拥护。不过,这个说法在很大程度上混同了民主革命与种族矛盾的界线。500多万满人中,君主和贵族到底是少数。高明的民主主义者,应该耐心启发,让各族民众携手革除中世纪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