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政权与资本家阶级的关系,一直是国民党史研究中一个令人关注的课题。无论是马克思主义学者对政权阶级基础的探讨,还是晚近西方学者有关国家与社会关系的研究,两者的关系均成为一个切入点。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海内外学界的相关讨论一度聚成热点,而研究结论则尚存较大歧异。大体而言,国内学者较多地强调两者之间利益的一致与调和,而域外研究则更关注两者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注:相关研究成果主要有:〔美〕帕克斯·M.小科布尔:《江浙财阀与国民政府》,蔡静仪译,南开大学出版社,1987年;〔法〕白吉尔:《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1911-1937)》,张富强、许世芬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美〕约瑟夫·弗史官斯:《商民协会的瓦解与党治的失败》,朱华译,《国外中国近代史研究》20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日〕金子肇:《上海资本家阶级と国民党政治—冯少山追放の政治史的意义》,《史学研究》1987年176号;金子肇:《商民协会と中国国民党—上海商民协会を中心に》,《历史学研究》1989年598号;〔日译〕小浜正子:《南京国民政府の民众掌握—上海の工会と工商同业公会》,《人间文化研究年报》(日本ぉ茶の水女子大学)1991年14号;张亦工:《商民协会初探》,《历史研究》1992年3期;徐思彦:《20世纪20年代劳资纠纷问题初探》,《历史研究》1992年5期;徐鼎新、钱小明:《上海总商会史(1902-1929)》,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年。)。结论的分歧,意味着该问题的复杂性,尚有进一步发掘和探讨的余地。 本文以20世纪30年代初期发生在上海的一例引发全沪工人与资本家两大阶级激烈对垒的劳资纠纷为个案,试图从一个具体事件的动态演变过程中,较为细致地展示工人、资本家与国民党政权三者之间实践关系的复杂面相。与以往研究侧重分析资本家与国民党政权两个行动主体的对应关系有所不同,本文将工人作为行动主体的另一方引入分析视野,将问题置于工人、资本家与国民党三方博弈互动的格局中来演示;另一方面,通过对一起较为典型的劳资纠纷案例的全过程进行细致的描述和剖析,从中可能揭示某些从静态的制度分析中难以见到的更为微妙的机制,洞悉历史现象内部不同因素之间的复杂关联。本文所赖以分析的劳资纠纷个案资料,主要来自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和上海市档案馆所藏相关卷宗。 一 劳资纠纷:上海三友实业社案例经纬 本文所要分析的是,上海一家名为“三友实业社”的民族资本企业在1932-1933年间发生的一起劳资纠纷(注:有关该起劳资纠纷的资料,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所藏中国国民党中央民众运动指导委员会全宗内存有专门卷宗,卷名:“上海市三友实业社劳资纠纷案”(共2卷),卷号722/4/230、231。上海市档案馆所藏“上海纺织系统全宗汇集”中亦存有三友实业社相关案卷,卷号Q199/37。)。 30年代初期,三友实业社是上海棉织业一家著名的民族企业。它创立于民国元年,发起人是一名蜡烛店学徒和两名烟纸店的伙友。三人集资数百元以经营棉线烛芯起家。“三友”即由此而得名。其后三友趁五四时期国人抵制日货、提倡国货之机,扩大经营,应时崛起,尤以创制三角牌毛巾享誉国内(注:三友实业社的历史,参见李道发撰述、姚士贤整理《上海三友实业社发展史》,上海纺织工业局毛巾被单工业公司,1986年;陆志濂、陈立仪:《三友实业社与陈万运、沈九成》,载《宁波帮企业家的崛起》(即《浙江文史资料选辑》39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20年代末30年代初,三友实业社正逢事业鼎盛时期,每年盈余数十万元,成为上海数十家国人自营棉织厂中首屈一指的企业(注:参见杨大金编《现代中国实业志》,商务印书馆,1938年增订版,86-87页。)。随着三友事业蒸蒸日上,其工人队伍和工人组织亦发展壮大。据称该厂的工会组织是当时上海“最健全”的三个工会组织之一(注:另两个工会是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会和杨树浦上海发电厂工会。朱梦华:《记三友实业社》,《文史资料选辑》(上海)17辑,中华书局,1964年,192页。)。1929年,三友实业社在上海总厂之外,又设分厂于杭州。沪厂工人1300余名,杭厂工人5000余名(注:实业部劳动年鉴编纂委员会:《二十一年中国劳动年鉴》,神州国光社,1933年,164页。)。在国内同类型民族企业中,其工人数量位居前列。三友实业社发起人虽为学徒伙友出身,但深知企业的发展仰赖知识人才,故该厂在招收工人时,吸纳了一批中等文化程度的知识青年。这批知识青年既具有相当的业务能力,又易于接受新事物。三友实业社初期的蓬勃发展,此为一主要原动力。但另一方面,是辈青年富正义感,也易受新思想的感染,敢作敢为,一见不合理现象,辄易起反感,不肯苟从。该厂日后劳资关系紧张,此又是一大潜因。 三友实业社总厂引翔港厂坐落于上海黄兴路。1932年一二八事变,日军就是从该厂启衅的。日军以该厂工人与数名日僧发生冲突为借口,寻衅挑起事变。事变一起,该厂首当其冲。厂址被日军占领。厂方被迫停工,1300多名工人亦离厂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