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中国的文坛上,有“文艺沙皇”之称的周扬,曾是一位头戴五彩光环,令人望而 生畏的人物。但在冷漠而又威严的外表下,周扬亦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恼,内心里实际 上深隐着一种悲凉的无奈,甚至疑虑与惶恐。他曾直接组织和领导了文艺界一次次令人 胆战心惊的政治批判运动,酿成了许多人的悲剧,但在风狂雨骤之时,他也曾冒着风险 ,设法暗中保护过一些人;他虽极力推行过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方针,但也不时从一位文 艺理论家的视野出发,发表过一些合乎艺术规律的真知灼见;他曾是极左路线的忠实执 行者,到头来自己也成了极左路线的牺牲品,被关进秦城监狱达8年之久;他曾严辞厉 色地批判过人道主义,晚年却又因积极肯定人道主义而遭到批判。建国后的周扬,就是 这样一个扑朔迷离、心理复杂的人物。 一、一架冷冰冰的政治机器 在不少人的印象中,周扬的一生前后判若两人。 许多人忆及,20世纪30年代,担任“左联”领导工作时期的周扬,曾经很是潇洒、漂 亮,常常身穿讲究的西服,与朋友们一道去舞厅、咖啡厅、电影院等。他还喜欢话剧, 甚至曾直接登台演出过。那时的周扬,言谈举止中更多流露出来的是一种与“五四”时 代精神相通的自由开放的个性气质。他自己也讲过,当年曾特别醉心于尼采,曾为尼采 的“上帝死了”、“重新估计一切价值”等名言所鼓舞。在延安初期,也还平宜近人, 很喜欢与学员们随便聊天。至建国后,周扬变了,变得日渐冷漠了,不苟言笑了,人情 味越来越少了,连老朋友夏衍都说他,真正“可以开玩笑的朋友也没有”了。(注:参 见李辉文集第四卷《往事苍老》,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第236,272,281,296页。) 的确,建国后的周扬,不再是当年那个举止潇洒的青年文人了。 周扬已变得权欲十足,不容任何人冒犯。张光年本是他相识多年、无话不谈的老友,1 949年进城后,成为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党组书记的周扬,只因张不愿接受他提议的 文化部办公厅主任之职,遂大动肝火,竟在文化部党组会上公开斥责张光年无组织无纪 律,反对党的领导。几个月之后,在没有征求个人意见的情况下,便突然任命张光年为 文化部艺术局常务副局长。(注:参见李辉文集第四卷《往事苍老》,花城出版社1998 年版第236,272,281,296页。)陈涌本是周扬在鲁艺的得意门生,刚进城时曾给周扬 做过秘书,后来因故主动离开了周扬,这显然也使周扬心存嫉恨。陈涌被打成右派后, 张光年曾在周扬面前为陈涌说项,希望周扬帮助解脱,想不到周扬闻之大怒,愤愤地说 :“我就恨这种人,看到这条船要翻了,就赶快往那边跳。”(注:参见李辉文集第四 卷《往事苍老》,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第236,272,281,296页。)当时的广播事业局 副局长温济泽,只因在编委会上讲过中央批评了周扬、陆定一之类的话,也使周扬大为 恼怒,曾当面训斥温:“你说我犯错误就犯错误了?倒是你应想一想这会引起什么后果? ”当温力图进一步解释时,周扬竟粗暴地说:“现在不在于你当时怎样说这件事的。问 题是,在右派向党进攻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说两个中央委员犯错误?”随后,温即受到 严厉审查,并被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不久又进而被打成“右派”,开除了党籍。( 注:参见李辉文集第四卷《往事苍老》,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第236,272,281,296页 。)从这类事件中,不难看出,即如周扬这样一位曾经接受过民主自由的“五四”精神 的熏陶,自信是马克思主义者的知识分子,心灵深处却潜隐着多么根深蒂固的“唯我独 尊,不容冒犯”的权欲心理。 周扬的权欲,尤其见之于他对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处理过程中。1955年8月, 在周扬主持下,作协党组对丁玲、陈企霞等人进行了批判,并将他们定为“反党小集团 ”。1957年党内整风期间,按中央指示,由中宣部常务副部长张际春负责的专门小组对 “丁、陈”一案进行了重新调查,结果发现原来认定的罪名多是无中生有,中宣部决定 予以纠正。在随即召开的作协党组扩大会议上,周扬不得不亲自宣布:丁、陈“反党小 集团不能成立”,“五五年的批判有偏差,斗争过火,对于丁玲这样的老同志,不应该 这么做”,并以中宣部名义作出了为丁玲等人平反的结论。事情本来也许可以就此了结 ,但丁玲等人却抓住不放,言辞激烈地要周扬说明冤案形成的原因。受害者的怨愤可以 理解,但在周扬看来,这无疑是对自己权威的公开挑战。于是,反右运动开始之后,处 于尴尬中的周扬,立即乘机提出重新修改关于丁玲的历史结论。结果,在没有发现任何 新事实、新证据、新证人的情况下,竟将原结论改为:丁玲被捕后叛变;从南京回到陕 北是敌人有计划派来的。为此,中宣部常务副部长张际春、中宣部秘书长李之琏等人同 周扬之间发生了争吵,他们质问周扬为什么出尔反尔?周扬竟老羞成怒地回答:“那是 你们逼的!”(注:参见李之琏《不该发生的故事》,《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3期。及 史海阳等编《文坛公案:秘闻与实录》,团结出版社1993年第3期。)言语已显失态。但 当时的反右形势已决定了周扬的胜利,丁玲等人终于再次被定性为反党分子,从此开始 了悲剧人生。李之琏也因不同意对丁玲的处理意见,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丁玲等人 的冤案,当然不应完全由周扬个人负责,但从事件的前后过程看,不能不叫人怀疑周扬 实际上已从中掺杂进借用党的旗号、借用反右的政治形势,滥用个人权力的成分。 丁玲等人受到处理之后,周扬似乎变得更加盛气凌人,冷漠无情。在批判冯雪峰的会 议上,当夏衍指责冯雪峰曾用鲁迅的名义,讥讽他们是“四条汉子”时,周扬亦咄咄逼 人地质问他这位当年的老上级:为什么对他们进行政治迫害?在一次反右大会上,他曾 这样声色俱厉地点名批评黄秋耘:“什么中不溜儿的芸芸众生?芸芸众生就是人民大众! 你眼睛里有人民大众没有?”“文革”前夕,在文艺界的一次整风会议上,田汉、阳翰 生、夏衍等“左联”时期的三位老战友,也遭到了他的痛斥。他斥责田汉的《谢瑶环》 把党和人民对立了起来,阳翰生的《北国江南》是在宣传虚伪的人道主义,夏衍是在“ 离经叛道”。(注:涂光群《中国三代作家纪实》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376—37 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