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是一位擅长描写女性生活的作家,在近年发表的《青衣》、《玉米》、《玉秀 》三部中篇小说中,极其细腻地展示出一部分中国当代女性的生存景观及心灵的历程, 得到了广大读者的青睐与好评。我认为,上述作品表现出一些女性面对生活的诱惑,在 无助的挣扎中身不由己地跌入人生欲望的陷阱,最终导致人性的扭曲与自我价值的失落 。并从人性的角度上透视出酿成女性悲剧的内在基因,暗示出既定命运对女性文化心理 、生存境遇的先天塑造及严酷制约。 一 作为三部小说的女主人公筱燕秋、玉米和玉秀,她们都具有相当强烈的内在欲望,甚 至对于生活前景作出了美好的设计。筱燕秋,这位二十年前在舞台上叱咤风云的青衣演 员,即便在被艺术弃置的寂寞岁月中,也没有放弃希望,每天都在做着东山再起的梦幻 ,重返舞台,不仅是她的理想与获取人生价值的唯一方式,在某种意义上乃至于是她的 全部生命。玉米是一位性格倔强、办事精明、颇有心计的乡村姑娘,凭借其父是大队书 记这一家庭的政治优势,她渴望并且有信心找到一个富有政治光环、前途无量的生活伴 侣,要在全村人的羡慕甚至妒忌中让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最大满足。玉米的另一个欲望, 就是让家庭在全村中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与尊严。出人头地、做人上人,成为玉米难以 割舍的情结和执著不懈的追求。玉米的妹妹玉秀,天生丽质,对人生充满天真的幻想。 她渴望走出偏僻的乡村,到镇上的供销社里当一名会计,在她看来,那是既轻松又惬意 的工作,而且,凭着她较好的容貌,不愁找不到一位如意郎君。 人总是有欲望的,特别在青春期,更骚动着一颗不安分的灵魂,其欲望的背后,大都 表现出对既定的现实生活状况的不满,渴望通过努力进入一个更高的生存境界,在社会 中扮演一个令人尊敬的角色。尽管在人的各种复杂的欲望中,含有自私、阴暗、卑劣与 污浊,但是,在历史发展中,往往正是这种内在的欲望,对沉寂、停滞的现实生活产生 巨大的冲击力,因此,三位女性的欲望都具有某种历史的合理性。然而,问题的关键是 能否顺利实现欲望,不仅在于个人的主观努力,更在于客观现实是否为抵达欲望提供了 充分的保障和应有的条件。恰恰在这里,三位女性出现了一个共同的难题,即它们所面 临的生存环境与自身欲望却构成了鲜明的反差与错位。其结果,在这种完全相悖的境遇 里,企图到达欲望的彼岸,只能是一种虚妄的设想!筱燕秋祈盼重返舞台,再度大红大 紫,应该说,烟厂老板慷慨解囊,为她的圆梦提供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然而,她却 人过中年,面对青年演员的迅速崛起,新陈代谢,这一严酷的生命法则,只能把她的满 腹欲望化作一道令人伤感的空中虹霓。玉米,这位心强好胜的乡村女子,由于得力父亲 的政治权势,一度与飞行员彭国梁联为婚姻。在那些日子里,从最初的书信往来到见面 后的肌肤相亲,玉米每天遥望蓝天,想象着国梁驾驶银鹰的情景,似乎自己也飞在虚幻 的云端里。然而,不久父亲因生活作风问题败露,遭到了撤职的处分,随之而来的便是 彭国梁的退婚。此时的玉米则遭受到家庭权势的崩溃与理想婚姻顿时化为泡影的双重失 落。当年的一切美好的设想和苦心的追求如今只剩下伤心与绝望。玉秀,这位丰姿绰约 、飘逸不群的少女,却在一个晚上看电影之际,突然遭到了一伙人的强暴,使她一下子 跌进黑暗的深渊,悲愤、羞辱、痛不欲生,从身体到心灵都遭到了致命的伤害,对于曾 经有过的欲望和理想,不啻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不难看到,人生的艰难险恶,如何轻 而易举地击溃了三位女性的美好欲望,所有的向往与激情最终都化作一道令人伤心的破 碎的风景。 如果三位女性的人生经历到此结束的话,也不失为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作家仅 仅完成了对社会肤浅的批判。可贵的是,毕飞宇没有浅尝辙止,而是把笔锋进一步深入 到人性的深层领域,发现每一个人都生活在欲望的煎熬中,满足个人的欲望,成为三位 女性唯一的生存目的。为此,在抵达欲望的过程中,可以采用一切手段,甚至不惜运用 屈辱、卑劣的方式叩响欲望的大门,越过了作为一个人应该坚守的道德底线,丢掉了人 格和尊严。筱燕秋为了抓住机遇,千方百计地巴结、讨好烟厂老板,直至与老板上床, 奉献出自己的贞操。她为了霸占舞台,不仅不顾生命的危险去医院流产,甚至,作为B 角,她竟然不给A角上台的机会:“筱燕秋一口气演了四场,她不让,不要说是自己的 学生,就是她亲娘老子来了她也不会让,这不是A档B档的事,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 ”此时舞台上的嫦娥,不仅成为她生命中的全部欲望,而且也是她整个生命的化身。当 她因治病,延误了演出时间,看到学生春来业已上场并且听到了满场观众的喝采声时, 她意识到自己的艺术生命至此已宣告终结,在彻底绝望中精神崩溃,变成了一个疯子。 正是可怕的欲望,使她丧失了艺德和操守,甚至泯灭了人性与人情。如果认真审视玉米 与彭国梁之间的婚姻关系,便会发现其情爱的虚假性。在他们的书信交往中,除却70年 代初非常流行的政治话语外,既看不到双方的情感交流,更没有发自内心深处的撞击, 即便在双方短暂的接触中,所突现的仅仅是彭国梁的动物性的生理欲求。然而,对于这 桩婚姻,玉米却一往情深地陶醉在幸福的感觉中,这种感觉,与其说来自爱情,更不如 说是来自彭国梁作为一名人民解放军飞行员所带来的光彩,从而,既满足了玉米渴望出 人头地的虚荣心理,同时也为她的家庭增添了无上荣耀,却看不到一个少女对于爱情本 身应有的理解、思考特别是发自内心的情感的期待与追求。父亲被撤职后,彭国梁的退 婚使她失去了最后的精神支撑,在极度的沮丧、绝望中,为拯救溃败的家庭,不惜把自 己作为填房,嫁给了一个在年龄上可以作她父亲的公社副主任,从此,沦为这个男人生 活的奴隶与泄欲的工具。妹妹玉秀在遭到强暴后,不堪忍受村人们的歧视,离开家乡, 乞求姐夫为她安排一条生路,然而,在对权力与亲情的依附中,依然没有逃脱生活的厄 运。从筱燕秋到玉米玉秀姐妹、她们在艰难的挣扎中试图改变个人的生存环境与既定的 悲苦命运,但是,她们都把满足欲望的希翼寄托在某种外部的力量上,结果,在盲目的 行为中,欲望对人性施行了残酷的伤害与扭曲,最终只能上演一幕女性丢失自我的人生 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