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再论林纾与五四文坛 五四作家,大都受到过林译小说的影响。 “我们几乎都因林译才知道外国有小说,引起一点对于外国文学的兴味”(注:周作人 《林琴南与罗振玉》(《语丝》第3期,1924年12月)。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鲁 迅与清末文坛》等文章中,详论过林纾对鲁迅和他的影响:“虽然梁任公的《新小说》 是新出的,也喜欢它的科学小说,但是却更佩服林琴南的古文所翻译的作品”。他们在 日本时,“对于林译小说有那么的热心,只要他印出一部,来到东京,便一定跑到神田 的中国书林,去把它买来,看过之后鲁迅还拿到钉书店去,改装硬纸板书面,背脊用的 是青灰洋布……”林译小说还直接促成了他们翻译西方小说。1907年11月商务印书馆出 版的周作人翻译的《红星佚史》,就是他们在林译小说感染下的尝试。胡适说他早年“ 叙事文受了林琴南的影响。林琴南翻译小说我总看了上百部”(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 年谈话录》第280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年)。郭沫若说《迦茵小传》是他“所读过 的西洋小说的第一种”,司各特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给他“影响最深”;他比喻早 年所受的林译影响像“车辙的古道一样,很不容易磨减”(郭沫若《少年时代》第113、 11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周作人这句语气上显然比较克制的话,其实已经 道明中国现代文学以西方为典范的确立,是从林纾的翻译小说开始的。林译小说文本的 意义,既超越了他本人理性的审美与道德域限,也超越了晚清一般文人读者的审美期待 。因此它的最大价值乃是其“超前性”,隐性的后果就是塑造了一个崇尚西方文学的新 的读者群——五四一代新文学作家。林纾与新文学的启蒙与龃龉关系,都包含在“林译 ”的不期然的文本内在的审美空间中。这一点是林纾不曾预料到的。 《迦茵小传》在林纾的同辈文人那里,受到“诲淫”的指责,而在年轻的、上新学堂 的那一代那里,则是“自由”、“爱情”、“美”的启迪—— ……那女主人公的迦茵是怎样的引起了我深厚的同情,诱出了我大量的眼泪哟。我很 爱怜她,我也很羡慕她的爱人亨利。当我读到亨利上古塔去替她取鸦雏,从古塔的顶上 坠下,她张着两手接受着他的时候,就好像我自己是从凌云山上的古塔顶坠下来了的一 样。我想假使有那样爱我的美好的迦茵,我就从凌云山的塔顶坠下,我就为她而死,也 很甘心。(注:郭沫若《少年时代》第11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 恪守礼教的林纾,不会想到他所译的《迦茵小传》,成了20世纪中国最自由不羁的浪 漫诗人的启蒙之物。这某种程度上正应验了寅半生们的担忧。 林纾当初翻译,只是为了“沟通”,以使国内读书人不要鄙薄西方文学,哪料得到五 四那一代人读了他翻译的西方作品,不仅是变得“看得起”,而且是崇拜西方文学,而 后要求废除文言,追求中国文学的“西化”了! 多年后,梁启超在谈到晚清启蒙运动时,曾不无遗憾地说:“晚清西洋思想之运动, 最大不幸者一事焉,盖西洋留学生全体未尝参加于此运动。运动之原动力及其中坚,乃 在不通西洋语言文字之人。坐此为能力所限,而稗贩、破碎、笼统肤浅、错误诸弊,皆 不能免。故运动垂二十年,卒不能得一健实之基础,旋起旋落,为社会所轻。”(注: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第9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晚清的留学生,人员既少 ,火候也不到,不大可能形成“全体参加”的新文化运动;而当时能够参加的,就是中 坚,如严复。梁任公遗憾的其实是晚清没有能够完成现代思想文化的启蒙,而让五四抢 了头功。其实,梁启超的这个评价,很有点“后见”之“不明”,晚清不可能是五四, 而五四成就的新文化,则是晚清二十年来的文化思想启蒙与革新的产物。梁启超追悔晚 清的历史责任旁落,正好暴露出他不甘示弱的“老少年”心态。 晚清的“西洋留学生”,是到国外才开始了解西方的。西洋不但是一个与中国完全两 样的世界,而且也是与他们固有的阅读经验完全陌生的“他者”。他们只能以“惊羡” (注:王一川《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将1867年王韬 游历西方的体验称为“惊羡体验”,并认为这种体验是晚清中国人现代性体验的开端。 )的目光小心注视和理解这个“他者”,进而向完全无知的国内读者讲述这天方夜谭一 般的异域文化(注:如王韬《漫游随录》(1884年、1887年),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四 国日记》(1891年),容闳《西学东渐记》(1909年)等。)。而五四那一代“西洋留学生 ”,“西方”已经通过大量的阅读而成为他们的间接经验,林译小说、严复译著及当时 风行的《时务报》、《新民丛报》、《新小说》、《东方杂志》等报章杂志,为他们提 供了大量感受西方的材料,他们在出国留学前便建立起比晚清那一辈更丰富也更真切的 西方形象。再加上强国思变的社会情绪随晚清以来屡屡失败的内政外交,到五四前夕已 经积蓄到极限,西方不再是新文化的“他者”,而是新文化的自我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