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42X(2002)01-0076-06 “反讽”一词,最早可上溯至古希腊喜剧。它是一个佯装无知、擅长运用听似傻话实 则包含真理的语言击败自视高明的对手的角色典型。在16世纪以前,反讽在西方文论中 还只是一种次要的修辞格,它的基本特征是字面意义与深层意义不一致,即言在此而意 在彼,这一基本特征存在于反讽的各种变体形式之中。18世纪末、19世纪初,德国浪漫 主义文论复活了沉寂、湮没已久的反讽概念。在谢林、施莱格尔兄弟和索尔格等人的努 力下,反讽概念有了拓展性的发展,它不再是一种局部性的修辞手法,而扩展成为一种 文学创作原则,形成了美学意义上的反讽。德国浪漫主义者的这些努力为新批评的反讽 理论奠定了坚实的基石。 肇始于20世纪20年代、鼎盛于20世纪中叶的新批评文论又使反讽理论得以充分挖掘和 张扬,并赋予现代意义。瑞恰慈认为,“反讽性观照”是诗歌创作的必要条件;布鲁克 斯则认为,反讽这个名词是“表示诗歌内不协调品质的最一般化的术语”[1](p.56)。 新批评不仅将反讽推崇为一种诗歌创作和批评原则,而且把它视为诗歌的基本思维方式 和哲学态度。笔者认为,反讽最基本的特征在于包含了对立的两项,并通过这悖逆冲突 的两项昭示了一种人生态度和哲学思考。 新批评主要是在诗学领域中探讨反讽的,现在人们论及反讽时,已不再囿于诗歌领域 ,而是扩展到其他文学领域。反讽也表现在小说领域。卢卡契在文学类型史的研究上, 将小说视为“反讽本身的等价物”[2](p.28)。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也把反 讽和叙事艺术结合起来,把它视为小说修辞的一个重要方面。 叙述反讽是一种基本的反讽性话语表达方式,旨在通过或彰显或潜隐对立的两项,如 戏拟性文本与母本(被戏拟的文本)之间的对比、叙述语调与叙述内容及表达意旨的乖离 、话语与误置语境的不符、异常叙述者的独特视角与惯常视角的相异,产生出一种独特 的反讽效果,并从中深刻地揭示出与所陈述的字面义相反的真实意旨。本文主要从戏谑 反讽、语调反讽、话语反讽和视点反讽四个方面,探讨当代小说的叙述反讽艺术。 一、戏谑反讽 戏谑反讽,即戏拟或滑稽模仿,它是当代小说最典型的一种叙述反讽方式。19世纪50 年代法国出版的鲍威列特的《科学及文学艺术词典》对“戏拟”的解释是:“戏拟是一 种诗文体裁,它用戏谑的态度模仿严肃作品,通过变形或改变作品原有的意义,使之成 为笑柄。”实际上,戏拟就是一种反讽模仿。戏拟性文本运用双重语码进行叙述,表层 语码模仿、依从母本的话语方式,深层语码恰与此相逆忤,通过表里话语的两相冲突、 悖逆和文本有意制造的明显或细微的差别,使反讽意义在对照中不言自明。戏拟旨在通 过貌合神离颠覆、解构母本的模式与规范,进而消解它所代表的思维方式和思想意旨。 詹姆斯·乔伊斯的杰作《尤利西斯》堪称小说戏拟的经典范例。它主要戏仿的是荷马 史诗《奥德赛》,不仅书名直指于此(尤利西斯即史诗中的英雄奥德修斯),在情节结构 上也与之平行发展,形成对应关系。而人物形象的塑造则恰与英雄形象形成反讽:卑微 渺小的布鲁姆和顶天立地的奥德修斯,内心空虚的斯蒂芬和英勇无畏的特莱默克斯,轻 佻偷闲的莫莉和坚守贞节的珀涅罗珀都形成了反讽性对照。正是通过这种戏拟,使作品 在反讽模仿中充分体现了英雄悲壮的历史和卑劣猥琐的现实之间的强烈反差,该小说对 现实的批判性昭然若揭。 异彩纷呈的中国当代小说也涌现出一批戏拟性小说佳作,形成了引人注目的独特风景 线。一般说来,戏拟或侧重于题材方面,或侧重于体裁方面。军事题材、爱情题材是当 代小说戏拟的主要对象。余华的《一个地主的死》是对抗日题材文学作品的戏谑。它讲 述的是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英雄抗日殉国的故事:地主少爷王香火被日本兵抓去当向导 ,他故意把他们引向歧路,并通知乡亲们斩断后路,使日军陷入穷途绝境,王香火因此 惨遭杀害。小说中英勇的主人公和壮烈的故事本来应当引起读者的敬仰之情,然而小说 潜藏的另一套话语却消解了已成范式的抗日英雄题材作品予人的这种心理反应。作者不 是以饱含敬仰之情的语调叙述主人公的英雄壮举,而是代之以冷漠的处理方式。小说处 处呈现了与成规的抗日小说相悖逆的地方:平时饱食终日、游手好闲的地主少爷完成了 抗日殉国的壮举,属于革命阶级阵营的长工暗自盘算的却是能够多要一些赏钱;主人公 殉难时没有高呼什么“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之类的豪言壮语,反倒叫了一声:“爹啊, 疼死我了”!全无英雄气概,显得窝囊相十足。《一个地主的死》以戏拟的方式嘲讽和 瓦解了传统同类题材作品的艺术形式和思想意旨,促使人们反省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 内,我们遵奉的以阶级作为划分人的好坏善恶的判断标准的荒谬性,从而进一步认识与 思考人性的复杂。刘震云的《新兵连》则是对以《欧阳海之歌》为代表的弘扬军人崇高 形象和英雄气概的十七年军事文学的戏谑模拟。它重新描述军营生活,重新塑造军人形 象。通过指导员、李班长、“老肥”、“元首”等一个个虽渺小卑微却不失真实可爱的 当代军人的新形象,化解了笼罩于军人头顶的神秘而圣洁的光环,还之以生活的本真面 目。让人感到可亲可信,也引发了人们对追寻、实现人生价值和人生意义等问题的思考 。 余华的《古典爱情》和北村的《张生的婚姻》,是对才子佳人式的古典爱情故事的戏 谑模拟。《古典爱情》中的穷苦书生、富家小姐、赴京赶考、私定终身等关键性词眼给 人的感觉似乎确实写的是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古典爱情故事。其实,小说只是戏仿古典 爱情故事的外壳,故事的进展迥异于传统模式,它以悲剧性的爱情结局和触目惊心的残 酷社会现实的描写,撕毁了人类自我编织和陶醉其中的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这 一虚构的美满的爱情神话,旨在告诉人们,世事的沧桑、人生的无常、现世的残酷才是 真切的存在。北村的《张生的婚姻》是对《西厢记》这一古典爱情文本典范的反讽模仿 。北村借此戏拟性文本在瓦解古典爱情观的同时,也拉开了历史与现实的时间距离,昭 示了理想与生活本相的鸿沟,让人们深刻洞悉了生活的非理想化状态的本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