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909(2002)05-0114-05 一、由茅盾研究说起 在近20年茅盾研究史上,有两个学术事件令人深思。一是王一川编辑的20世纪中国文 学大师文库,改写了长期以来现代中国文学鲁、郭、茅、巴、老、曹格局,不但将通俗 武侠小说家金庸列入大师行列,更将茅盾逐出大师之伍;二是蓝棣之重评《子夜》,以 审美标准对《子夜》文本重新阐释,颠覆了长期以来《子夜》的经典地位。一石激起千 层浪,两个事件惹恼了众多茅盾研究者不说,而且解构了长期以来有关茅盾及其作品的 镜像世界。 且不论两个学术事件本身的是与非,问题是,茅盾作为文学大师、《子夜》作为经典 作品的观念从何而来?是人们真正全面系统地阅读茅盾作品后得出的结论,还是固有政 治意识形态下现代中国文学教学体系长期灌输的结果?答案显然是明确的。长期以来, 现代中国文学史教材编写系统,以强势话语的姿态将茅盾及其作品封闭起来,割断了思 想活跃的受众与茅盾作品丰富性之间的对话,使大、中、小学生认为他们读到的就是茅 盾最好的作品,从而使真实的茅盾及其作品退隐了。《背影》等作品可以树立朱自清一 流文学家的形象,可是,像《白杨礼赞》、《春蚕》等能充分展现茅盾作为一个作家的 才情和艺术风范吗?茅盾或许不具有郁达夫、徐志摩的潇洒飘逸、哀婉缠绵,但谁能否 认他的艺术天赋和文学才情?那些与文学史正统观念不尽一致的作品,是否更能展现茅 盾作为文学艺术家的资质?众多的问题足以说明,许多人评判茅盾及其作品的标准,并 非建立在求真、求实、系统全面和独立阅读的基础上。今天,我们已明白,不能因为一 个人的政治选择,无视他的卓越的艺术创造,也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艺术创造,美化他的 政治选择。 二、质疑“纯文学论”、“纯审美观” 从另一个角度讲,这两个学术事件的要害在于,它们体现了过去20多年现代中国文学 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学术思想:“纯文学论”或曰“纯审美观”。改革开放之后,一批令 人尊敬的学者以“纯文学论”、“纯审美观”为理论和观念的武器,抗衡政治意识形态 对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束缚,为文学和学术的独立开辟了应有的生存空间。在这种理论 看来,一部文学作品存在的根本理由,就是作品蕴含的文学性和审美价值,对于文学作 品的评价,不能依赖文学和审美系统以外的任何标准,最终取决于它自身的文学品质和 审美趣味,取决于文学想像和审美理想的丰富程度。 “纯文学论”、“纯审美观”为人们久闭的心灵打开了一扇自由的大门,为现代中国 文学研究赢得了相对自治的话语系统,众多学者仿佛在此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学术根基。 于是,那些革命色彩浓郁的作家受到了疏远,过去那些与革命保持距离、甚至持不同政 见的作家迅速走红,一些具有解构政治意识形态倾向的作品大行其道,过去为正统观念 排斥的许多作家像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等迅速成为大师级作家。夏志清的《中国现 代小说史》在近年现代文学史的重构风潮中产生了巨大影响,夏氏对鲁迅、茅盾等作家 的贬低虽不能令内地研究者心悦诚服,可是对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等作家进行的审 美的和艺术的分析阐释,却让人一见倾心。 在“纯文学论”、“纯审美观”的引导下,现代中国文学史经过近20多年的重新书写 ,实质上形成了两套明显不同的价值评判标准:一是现行的政治意识形态所规约的价值 取向;一是“纯文学论”、“纯审美观”的评判坐标,由此形成了近20年现代中国文学 史批评的一个奇特现象。一方面,那些与政治意识形态价值取向保持一致的作家作品, 尽管在艺术和审美品位上受到责难,但因为是革命和国家政治意识形态自身重要的历史 文化资源,其品评的重点就被放在作品的社会影响和社会功能上,突出作品的实用价值 ;另一方面,对于政治上没有光荣履历但写出了优秀作品的作家,就强调作品的审美性 、艺术性、超越性和永恒性,突出展现作品的内在价值,强调作品对文学艺术发展的贡 献。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评判系统并存,不能不说是近20年现代中国文学述史结构上的 一大特色。人们一面以文学史价值为理由,为那些在历史上产生影响但又不为现时代所 青睐的作家作品开脱,一面又以文学作品的内在审美价值为武器,论证那些为革命的政 治意识形态洪流所淹没的作家作品的合理性。 文学史价值和文学审美价值的一分为二、并行不悖,可谓是学人们为解决自身困境提 出的一个折衷的理论方案和述史模式。在过去的20多年中,可以说它功莫大焉,然而, 今天却成为阻碍学术发展的一个观念的牢笼。究其原因,“纯文学论”、“纯审美观” 并非严密周备、内涵确凿的实质性概念,而是一个描述性概念,是在与政治意识形态相 对立的语境中产生的抗衡性概念,其立论的基础是艺术性、审美性等经验色彩浓厚的元 话语,过于强调这一点很容易滑入纯形式主义的泥沼。事实上,随着社会和文学观念的 变化与发展,对流行的“纯文学论”、“纯审美观”观念的反思和质疑,已经进入了学 术视野。经过近20年的努力,学术界已经基本建立了相对自立的学术话语系统,“纯文 学论”、“纯审美观”所指涉、所反对的对立物已成强弩之末,难以简单粗暴地干涉学 术系统的运转和循环;学术的自身机制也不再允许自己只负有单一的功能,它所产生的 意义和能量的社会条件和历史语境,都发生了重大变化,“纯文学论”等对政治意识形 态话语霸权的抗议性和批判性,已开始淡化,其纯形式主义的偏执凸显了出来。长此下 去,很难使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适应当今社会文化语境的巨大变化,难以随着时代的变 化建立学术、文学与社会的新关系,难以克服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越来越边缘化的倾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