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20世纪的中国,胡适绝对是个绕不过去的大题目。1950年代中国大陆组织胡适思 想批判时,分成九大主题,如今这九大批判,几乎全都倒过来做了。如此大张旗鼓,不 管是批是捧,都等于承认胡适的影响遍及社会各领域,这就难怪胡适当初不但没有诚惶 诚恐,甚至还有点自鸣得意(注:参见唐德刚译:《胡适口述自传》,北京华文出版社1 992年版,第234—235页。)。在众多正面表彰胡适功绩的言论中,我欣赏余英时和唐德 刚的两段话:一是“适之先生是20世纪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一位中心人物”;一是“胡 适之先生在中国文化史上最卓越的贡献应该还是在文学方面”(注:参见余英时:《中 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6页;唐德刚:《胡适杂忆 》,北京华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90页。)。本文的基本构想,正是将这两句话钩连起 来,论证其影响深远的“述学文体”在学术史和文学史上的双重意义。 1920年代,陈西滢评选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不选《尝试集》,也不选《中国 哲学史大纲》,而选相对庞杂的《胡适文存》。在陈氏看来,并非“天生的诗人”的适 之先生,具有“说理考据文字的特长”,故《胡适文存》不但提倡新思想、新文学有功 ,而且,“将来在中国文学史里永远有一个地位”(注:参见陈西滢:《新文学运动以 来的十部著作》(上),《西滢闲话》,上海新月书店1928年版,第335—336页。)。194 0年代,朱自清撰文指导《胡适文选》的阅读,如此称颂胡适的文章:“他的散文,特 别是长篇议论文,自成一种风格,成就远在他的白话诗之上。他的长篇议论文尤其是白 话文的一个大成功。”(注:朱自清:《<胡适文选>指导大概》,《朱自清全集》第2卷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99页。)1960年代,论学宗旨基本与胡适相左的钱 穆,在强调“鄙意论学文字极宜着意修饰”时,挑剔王国维、陈寅恪的述学文体,相反 却肯定胡适的文章“清朗”、“精劲”且“无芜词”(注:参阅《钱宾四先生论学书简 》,载余英时:《犹记风吹水上鳞——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台北三民书局1991年版 ,第254页。)。进入新世纪,曾“想正而把经拜师学古文”、时至今日仍对现代中国散 文情有独钟的小说家叶兆言,在访谈录中也赞扬“胡适的文字非常好,包括学术论文” (注:参见叶兆言、余斌:《午后的岁月》(五),《长城》2001年6期。)。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作家陈西滢、朱自清、叶兆言,还是学者钱穆,其欣赏胡适文 章,都不是当初红极一时的小品《差不多先生传》,或进入国文教科书的译文《最后一 课》(注:朱自清在《<胡适文选>指导大概》中提到,差不多每种国文教科书都选了胡 适翻译的《最后一课》和《二渔夫》,见《朱自清全集》第2卷,第273页。),而是论 学文章。区别仅仅在于,到底是将胡适的这些“述学之文”放在学术史还是文学史上来 考察。谈论这个问题,不妨就从解说胡适的“论学”与“述学”入手。 一、“论学”与“述学” 同样对清代学术很有兴趣,胡适与其格外推崇的章太炎不一样,似乎从不关心那位出 身低微、苦学成家的汪中(注:章太炎在《与王鹤鸣书》中专门表彰“汪中佣书”而“ 学术有造”(参见《章太炎全集》第4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53页),而在《 国故论衡·论式》中则称赞“汪中说《周官》、《明堂》诸篇,类似礼家”(见《中国 现代学术经典·章太炎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79页)。)。故胡适的 谈论“述学”,很难说是有意追摹汪中“博考三代典礼,至于文字训诂名物象数,益以 论撰之文为《述学》”(注:参见王引之:《(汪容甫)行状》,见上海商务印书馆缩印 无锡孙氏藏汪氏刻本《述学》附录。)。比起“述作”、“述圣”或“论学”、“讲学 ”来,“述学”明显不是一个使用率很高的词组,为何得到胡适的格外青睐,以至在《 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一章“导言”里,被作为一个重要概念加以分疏? 在现代中国学者中,就对于文章体式的讲求而言,胡适起码是最为自觉者之一。留学 美国时期,胡适“常用札记做自己思想的草稿”(注:《胡适留学日记·自序》,《胡 适留学日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其中不只体现其思想观念的变迁,还包 括了对于文章体式的想象。日记不收其时正在专攻的中国哲学方面的专门论文,体现的 是兴趣广泛的适之先生其他方面的阅读与思考。即便是本该随意性很强的“札记”,胡 适也都非弄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可。在1912年12月16日的札记中,胡适于规定日记内容的 同时,亦隐含着其文章分类意识: 自此以后,有事值得一记则记之,否则略之。自今日为始,凡日记中所载须具下列各 种性质之一:(一)凡关于吾一生行实者。(二)论事之文。(三)记事之有重要关系者。( 四)记游览所见。(五)论学之文(注:参见《胡适留学日记》,第1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