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曾指出,《雷雨》最成功的性格,最深刻而完整的心理分析,就是繁漪“这样 一个站在常规道德之外的反叛,旧礼教决不容纳的淫妇,主宰着全剧的进行”的人物形 象。繁漪形象最有特色之处在于其独具的“雷雨性格”及其所显现的人性深度。这使其 成为全剧的主导人物,制导着戏剧冲突和人物关系的矛盾,并在这一主导过程中把戏剧 冲突推向悲剧高潮而显现出特殊性格所寓含的人性深度。 剧作对繁漪第一次出场的描写至关重要:“她的性格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蛮劲’, 使她能够做出不顾一切的决定。她爱起人来像一团火那样热烈,恨起人来也会像一团火 ,把人烧毁。”这就明确揭示了繁漪殊异的性格特质和情爱复仇的深层潜因。在与周朴 园形成的逼迫与挣扎、摧残与抗争的关系中,繁漪保持着抑制与不可抑制之间的内在张 力而使自己最终没有沉沦绝望,在情感的寻求与失望关系中始终保持着一线微弱希望。 繁漪是一个真正要活下去的女人,“郁积的火燃烧着她”,使她始终能够辗转于周朴园 的情感冷漠、精神摧残和情爱禁锢中而保持觉醒和隐性抗争的精神状态。她在与周萍形 成的那种遗弃与热恋、逃避与阻拦的关系中,其性格中那种不可压抑的“蛮劲”和“一 团火”似的激情以及自然人性中那种原始生命力量,由潜在状态转向显在状态,郁忧沉 静外貌下蕴含着冲激一切的情感漩流,因而使她作出不顾一切的决定。由于情感本身压 抑不住窒息不死,这种情感带有原始野性和巨大能量,一旦爆发冲激而出,就造成巨大 爆破性毁灭性力量。繁漪把情爱视为第一生命,执著地把情感的需求和生命的存活推向 尖锐的关系冲突中,坚定地选择情感之花的促发而不顾生命之树的凋残。对于周萍的畸 型之爱,繁漪交织着极情之爱和绝情之恨,爱也疯狂恨也疯狂,情极之毒就走向事物反 面。这样,戏剧冲突使她在无法挽回彻底绝望中走向变态发展,由系列变态心理到系列 变态行为。周家父子两代人欺骗了她,父亲周朴园骗取了繁漪的婚姻,痛苦的创伤并没 有愈合;长子周萍骗取了繁漪的爱情,旧血痕上又添了新血痕。前者毁灭了繁漪的人生 希望,后者毁灭了繁漪的情爱梦想。“一个女人不能受两代人的欺辱,一个失望的女人 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由横遭情爱遗弃而使其所有人生之爱的美好目标化为泡影, 在哀求无望后必然是忍无可忍的反抗,这种爱恨情仇通过毁人与自毁这种极端化形式表 现出来,带来的是整个家庭的毁灭,情人、情敌和亲生儿子都在这复仇火焰中化为灰烬 ,自己也在这复仇火焰中发生精神分裂。 曹禺曾经将《雷雨》的人物按照性格的特点分为两类。刚强性格类人物“不是恨便是 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 折中的路。代表这种性格的是周繁漪,是鲁大海,甚至是周萍”。这也就是极化的雷雨 性格。当事情无可挽回时,繁漪索性豁出一切,如雷鸣般怒吼爆发,万般柔情顿时化为 极度憎恨,不可欺侮的个性和不甘罢休的心理使其选择了疯狂报复方式,其撼动人心之 处正是生命底层蕴藏的野性活力。“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爱着的她愈要划着深深的 创痕”。性格是人物一系列行为的内在根据。繁满性格的关键之处是犹如一团火”的暴 烈狂热、敢作敢为,执著而偏执,倔强而冲动,不惜一切代价,采取极端方式(甚至不 惜采用自毁方式),陷入一种绝对化的两极对立思维方式。从性格误区上看,偏执和狂 热是其性格悲剧的内在原因。 繁漪这个悲剧形象之所以能够引起观众的心灵震撼,是因为她的独特性的雷雨性格及 其所体现的人性深度。从人性建构来看,一般人性建构中存在着理性与非理性的双重因 素,存在个体生命力的创造性和破坏性的双重力量。繁漪这个人物身上集中体现了人性 建构中积极性与消极性两极互动的张力形态。她具有“一团火”的性格特质,而情感结 构中爱与恨两种对立性态度异相极化和相互转化,容易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致 使爱也疯狂恨也疯狂。从个体生命力角度来看,个体生命力本具潜在的创造性和潜在的 破坏性这样双重性力量,也就是天使与魔鬼(人性与兽性)的功能性共存。人既是理想与 现实、自由与规范的永恒的精神性矛盾体,同时也是理性与非理性、创造性和破坏性的 永恒的精神矛盾体,并且使人永远处于骚动不安的精神状态中。而对于繁漪来说,这种 人性建构和个体生命力的双重性特征与其“一团火”的特殊性格相契合,使得其负性因 素(如非理性因素和破坏性力量)极度膨胀压倒对立面因素而造成灾难性后果,繁漪悲剧 的深刻原因即与此密切相关,她的人性建构和个体生命大的双重特性导致精神分裂式的 内心冲突,使她自己或者在沉默状态中走向消亡,或者在爆发状态中升腾出巨大的破坏 性。它的深刻教训是社会主体和个体主体都要将这种人性建构和个体生命力中的双重性 特征辩证地定度把握好,要严加调控不让其左右自己,否则它作为一种双刃剑会产生意 义的杀伤性和毁灭性。 责任编辑注:原文分四部分:一、无爱婚姻与精神摧残 二、畸形情爱与变态心理 三、 雷雨性格与人性深度 四.结语(约75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