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读了一遍《怀念狼》,是第三遍。三次阅读一本乏味、粗糙的失败之作,颇有些自 虐的倾向,但是,没有办法,我不仅得读,还得认真读哩。我得写一篇较为细致的评论 文章,为我两年前发表的关于这部小说的概括性的判断,寻找更稳定的支撑和更充分的 依据,或者,自私点说,我想让自己能心安理得,免得因为判断多于分析、评价悬离文 本而遭人诟病。当然,不仅此也。我在那篇访谈文字中说过这样的话:《怀念狼》炒得 很热,卖得很火,“是一种怪现象”,是“文学腐败的一种典型样态”。典型是具有广 泛的代表性的。因此,细致地分析贾平凹的这部全面意义上的失败之作,就具有积极和 必须的性质:这有助于我们认识一种绝非个别现象的消极的写作模式和创作倾向。 狼:一个匪夷所思支离破碎的象征形象 狼是《怀念狼》中的核心形象。作者既想让它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元,又把它当 作主题和意义的承载体。但是,它是由作者的随意而混乱的想象和观念拼凑起来的符号 ,虚幻而又单薄,就像一个酒徒酩酊大醉时的含混而豪迈的狂言。它忽而变成人,忽而 变成猪或其它动物,忽而伤人吃人凶相毕露,忽而温柔孤哀楚楚可怜,完全成了作者通 过文字自娱的一个话语道具,从中根本看不到深刻的意义指涉。 一般来讲,狼可以被处理成两种完全不同的象征形象。一种是消极的。它的凶险而残 忍的本性,使它适合用来象征那些给人带来恐惧、威胁和伤害的否定性力量。狼的这种 消极的象征形象,在小说中,是最为常见的。对于残忍的人,狼就是他最好的象征符号 ,正像近藤直子女士所说的那样:“吃人”的人“除了比喻成‘狼’什么的之外,看上 去不就是无法形容的生物吗?”(注:近藤直子:《有猿的风景》,廖金球译,人民文学 出版社2001年版,第30页。)在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祝福》、杰克· 伦敦的《热爱生命》、陈忠实的《白鹿原》及中国古代的一些笔记小说中,狼就被赋予 了这样的象征意义。鲁迅笔下的狼,甚至成为了中国社会和中国人性格里最可怕的东西 的象征,一种具有原型意义的象征。 狼的另一种象征形象是积极的。它象征着孤独、愤怒、被逼入绝境的绝望的生存者, 象征着那些拒绝接受现存生活秩序和价值体系,而与社会保持疏离姿态甚至对抗姿态的 人。黑塞的《荒原狼》、鲁迅的《孤独者》、艾特玛托夫的《断头台》中的狼,就是这 样的象征形象。黑塞小说中的狼,是典型的积极类型的象征形象。《荒原狼》里的主人 公哈立·哈勒与他的时代和社会格格不入,并因此“感到了灵魂的痛苦”:“在如此满 足现状、如此中产阶级化、如此缺少精神的时代,面对着这种建筑、这种商业交易、这 种政治、这样的人群,发现上帝的足迹是多么困难啊!在这样的世界中,我怎么可能不 变成一只荒原狼、一个粗野的隐士呢!这个世界的目的我无法苟同,它对于我毫无欢乐 可言。”(注:赫尔曼·黑塞:《荒原狼》,李世隆等译,漓江出版社1997年版,第24 页,第25页,第54—55页。)他如此绝望:“我的确就是如我经常自称的那样,是一只 荒原狼是一个在陌生而无法理解的世界里的一头迷途的野兽,是再也找不到家乡、空气 和食物的野兽。”(注:赫尔曼·黑塞:《荒原狼》,李世隆等译,漓江出版社1997年 版,第24页,第25页,第54—55页。)这样的象征形象,具有令人震惊的讽喻力量,有 助于人们更深刻地认识时代生活所存在的问题,所面临的价值危机和道德困境。 然而,贾平凹笔下的狼,既不是消极意义上的象征,又不是真正积极意义上的象征; 即缺乏必要的明晰性,又缺乏充分的深刻性。本来作者在这部小说的开端部分,曾叙述 成千上万只狼如何攻陷了一座城池,咬死了数百名妇女儿童,不仅如此,作者还明确交 代,正是狼灾引发了匪乱,带来了人祸:“从上世纪一直到本世纪初的三四十年,商州 大的匪乱不下几十次,而每一次匪乱狼却(都?)起着极大的祸害……”(注:贾平凹:《 怀念狼》,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7页,后引此书,只在引文后注明页码。)显然,狼 正是恐怖和灾难的制造者。按照通常的逻辑,作者应该顺着这个路向经营自己对狼的象 征,把狼与现实生活中的某种凶恶、腐败的异化力量关联起来,从而赋予它以切实的象 征内涵和社会批判力量。但是,没有,贾平凹的精神世界里有病恹恹的厌世、阴沉沉的 恨世、轻飘飘的骂世与乐陶陶的遁世,唯独缺少深刻的思想与彻底的批判精神。从精神 本质上说,他是一个旧文人;从性格特点看,他是一个怯懦、内向的人;从趣味及价值 取向看,感官和物欲层面的事象更让他感兴趣,而意义和思想的领域则很少让他兴奋起 来。这样,在他的笔下,狼没有被赋予鲁迅小说中的那种象征意义,就是一件正常而自 然的事情了。狼,于是就被贾平凹当作诅咒都市文明的利器。事实上,在《怀念狼》中 ,我们并没有看到这种“诅咒”的合理性。最为可笑的是,小说对狼的莫名其妙的态度 和看法,竟是来自一个喝了不止二两的官员的近乎戏言的一通胡话。 商州行署专员在大礼堂“作关于商州地区现状”的报告的时候,说商州还有十五只狼 。“这句话箭一样射进我的耳朵”(多么拙劣的比喻!)。还说,他让人普查了一遍,还 为这些狼编了号。在他看来,狼对于商州的山民来讲,是极为重要的,因为: “假如没有狼,商州会成什么样子呢?你们省城的人是不了解山地的,说个简单例子吧 ,山地里的孩子夜里哭闹,大人们世世代代哄孩子的话就是‘甭哭,狼来了!’孩子就 不哭了,假如没有狼,你想想……” “这我是了解的,狼对孩子们来说是恐惧的,”我说,“没有狼不是更好吗?” “那孩子就一直要哭下去了!” 我笑了:“你是个生态保护主义者!” “我是专员!”他说,真地就给我讲起了大道理。 (第21页) 商州专员的话,显然昏愚得不近情理,近乎春梦里的呓语,酒桌上的笑谈,但这似乎 并不妨碍“我”这个“深受过狼灾的土著人”同意“专员”的观点,并不影响“我”肉 麻而不着边际地恭维他:“而一个专员,能在普遍急功近利的仕途上将保护和禁猎的事 提到政府工作报告中,这在中国若不是独一无二,也是少而又少的难得,作为我是应该 热烈响应和积极配合了。当然更令我惊讶和着迷的是这才多少年,一个威胁人类的危险 将可能成为一道供人欣赏的风景,这其中的内涵一下子刺激了我沉寂了很久的创作欲望 !”(第23页)总之,“我立地成佛,突变式地成了一位生态保护主义者。”(第23页)还 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要为这些狼拍照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