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面寻找传奇。”(注:于青 、金宏达编《张爱玲研究资料》,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1月第1版,第301页、第172 页、第170页。)1944年,张爱玲在《传奇》的前言里如是定义《传奇》之“奇”。同期 的《自己的文章》里,她也说,“极端病态和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注:柯灵顾问 ,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7月第1版,第 173页、第175页,选自《自己的文章》。),“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 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注:柯灵顾问,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 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7月第1版,第173页、第175页,选自《自己的文章》 。)。可见,至少当时在张爱玲看来,除了曹七巧有点极端,偏离了《传奇》的创作主 轨,其他大抵还是循了以凡人为底色的旨意来绘《传奇》的。其实,在《传奇》里令人 费解的、偏离创作主轨的非凡人事并不只曹七巧一个。所以,唐文标会在《张爱玲早期 小说长论》里指出,“它(张爱玲小说世界)里面的人物,不像正常人,甚至不是人”( 注:于青、金宏达编《张爱玲研究资料》,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1月第1版,第301 页、第172页、第170页。),并斥之为“现代鬼话”(注:于青、金宏达编《张爱玲研究 资料》,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1月第1版,第301页、第172页、第170页。)。 这里我们先潜入流光溢彩《传奇》,在其不尽的高妙之外,捕捉一些诡异的不谐。《 金锁记》里那在金钱枷锁下情欲煎炙中的曹七巧,麻油店的卑微出身和缺乏教养,使她 在书香门府中神经质地蛮野,居然姜家也无闻无问地由着她。当苦熬十几年后终于沾到 了黄金的边,苦思了十几年的爱也开始无顾忌地向她召唤的时候,她竟神经质地疯殴爱 人姜季泽,不顾一切地亲手槌毁了这爱情,仅仅因为担心姜季泽是为钱而来。如果说她 逼死一个个儿媳,是自我情欲极度压抑后的变态报复,那么她诱使儿子吸鸦片,女儿生 了病也不给她吃药而唆使她食鸦片,在崇尚“文明脚”的年代有意迫使女儿裹脚,屡次 刻毒地破坏女儿的婚姻机会种种,则实在令人不可思议,毕竟虎毒尚不食子。果真是疯 了也罢,文末,她竟也还能颇有人情味地回忆,为自己神伤落泪。《心经》里用全然恋 人间的打情骂俏,柔情蜜意,痴言怨语描摹许小寒父女的情爱,这跨越了无穷道德伦理 的爱,在许小寒父女之间竟是那么自然地进行着,不见丝毫复杂的心理障碍、进退与负 罪感,直到与女儿七分相像的段绫卿出现后,许父才以把这位女儿的同学做了姨太太、 带到外地生活来结束一切,而且抛妻弃女,走得干净利落,毫无一丝感情牵扯。《沉香 屑——第一炉香》里,且不说荒淫的梁太太如何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以亲侄女作钓饵 捕猎情人,又如何为了满足自己的情人,诱使亲侄女卖身,使其堕入自己一手策划的重 重毒辣陷阱,单从葛薇龙来看也就有着不少疑惑。出身正统中产之家的葛薇龙本是懵懵 懂懂的女中学生,竟然对姑母梁太太逢迎溜须得灵活自如。她明知梁太太过的是何种生 活,明知那是鬼气森森毁女子清白名声的世界,还千方百计地走进去,为的只是想要留 在香港把书读完,因为转学回上海要多读一年。并且薇龙明知乔琪乔是因为她可以卖身 赚钱供其享乐而给她一个暂时的婚姻,却为了这个婚姻甘愿不休地任人践踏自己的身体 。《沉香屑——第二炉香》中天真纯洁的少女新娘愫细因“性无知”大闹新婚之夜,不 可思议的是,她竟还领着一帮学生找校长告状,找新郎罗杰的冤家、教导主任毛立士告 状,惟恐天下不知,毫无少女应有的顾忌和羞涩,一副汹汹蛮妇状,而如此这般之下她 居然是爱着罗杰的。其母蜜秋儿太太更有过之,她的第一个女儿靡丽笙就是因为“性无 知”的同样原因离婚的,做母亲的竟不仅任由靡丽笙在无须有的阴影中度日,还让二女 儿愫细重蹈覆辙,事发后,更迅疾领着愫细四下宣扬,让香港差不多中等以上的英国人 家都知道这件事(毁谤罗杰性爱不正常),而她对婚前的罗杰谈起靡丽笙的事时还曾哭着 说:“说出去也难听,叫靡丽笙以后怎样做人呢?”(注:柯灵顾问,金宏达、于青编《 张爱玲文集》(第一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7月第1版,第21页,选自《沉香屑— —第二炉香》一文。)诸如此类不详赘述了。 我们或可以用极端的病态和变态来冠之于这些人事,所谓病态变态就是心理的不正常 和极度不正常的状态。但是如果将所有如上描画的种种不合理,一概归于人物本身极端 的不正常,未免是牵强的。也难怪时隔《传奇》出版10年,张爱玲即在《<张爱玲短篇 小说集>自序》里说:“内容我自己看看,实在有些惶愧,但是我总以为这些故事的本 身是值得一写的,可惜被我写坏了。”(注:柯灵顾问,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 》(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7月第1版,第264页,选自《<张爱玲短篇小说集 >自序》一文。) 本文借这个“坏”字所要表达的,就是《传奇》故事里的一些令人费解的不合理。对 此原因,前人曾有过一些相关的看法。唐文标认为,这与作者主观地选择不正常的人, 并在趣味主义的影响下夸张人物的病态劣根性有关,颜纯钧在《评张爱玲的短篇小说》 里也有类似观点。此外,我以为,通过阅读张爱玲的散文,回顾她的成长历程,我们可 感受到作者深含着荒凉失落焦灼甚至病态因子的独特精神气质,一则这种气质使其对那 时那地潜伏在人群中的病态人事有着特殊的敏感与兴味,二则更重要的是,创作中心灵 的相应与响应,常会不自觉地将作者的这种气质和心绪牵入极度兴奋状态,并进而投注 笔下,失控地将人物写至奇极而失真。并且,《传奇》所收大量作品都是在一两年间喷 涌而出的,也影响了作者创作思虑的精度,如张爱玲在《存稿》里所感叹的:“实在是 应当停一停了,停个三年五载,再提起笔来的时候,也许得有寸进,也未可知。”(注 :柯灵顾问,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7月 第1版,第193页,选自《存稿》一文。)如上推论都大体从作家的主观方面找原因,从 某一个侧面或层面出发,缺乏统观不够全面,它们虽然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解释,但不 足以从根本上有力说清,为什么《传奇》里会出现如此统一而隐约贯穿于整本书的问题 。本文要从整体关照探究造成这一问题的主要动因,从《传奇》大体采用的中国小说的 传统叙事模式与其极具现代性色彩的非理性的思想内涵之间的客观悖反,来探究这些不 可避免地离了作家本意、硌牙刺眼的、似乎写坏了的“奇”。 受过西式现代教育的张爱玲,在《传奇》中所表现的对人性和时代历史文明的深刻悲 剧性体验,对心理分析尤其是性心理和潜意识的关注,都横溢着鲜明的现代性色彩。《 金锁记》表现了人在金钱枷锁下情欲极度压抑后的病态乃至变态地爆发,《心经》以少 女的恋父情结为触发点,演绎了一段父女间的不伦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也表 现了钱欲情欲煎炙中的姑俩,只是更多地看到,姑姑梁太太为了钱欲而抑制并扭曲了的 情欲,侄女葛薇龙在金迷纸醉中一步一步堕落为情欲而扭曲的钱欲,《沉香屑——第二 炉香》中有对性爱病态蒙昧的愫细姐妹,也有她们那情欲受抑的、病态地戕害女儿和女 婿婚姻的寡妇母亲。如上的文思,都渗透着西方现代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影响。虽然从表 现技巧上看,作家对人物内心的直接剖白,细腻的心理描绘以及对意象象征手法的巧妙 运用,是相应地吸收了西式的表现技法的,但《传奇》总体上骨子里呈现出的仍是古典 而传统的模式和风貌,而其中与《传奇》里所彰显出的现代意识,相悖张力最大的,即 是中国小说的传统叙事模式,此两者间的融合也最易出现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