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对于作为“历史中间物”的许多中国现代作家来说,“矛盾”的体验于他们并不陌生 。在《八十自叙》里,林语堂就曾云:“我只是一团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盾为乐 。”这绝非矫情之语。确实,《语丝》时期的林语堂,遵从个性,未依门户加入《现代 评论》,而紧紧追随周氏兄弟,以凌厉的笔锋直指中国国民性之弊端,甚至在疗救问题 上毫无顾忌地提出了全盘西化之法——“今日中国政象之混乱,全在我老大帝国国民癖 气太重,若惰性,若敷衍,若安命,若中庸,若识时务,……欲对此下一对症之针砭, 则弟以为唯有爽爽快快讲欧化之一法而已。”(注:林语堂:《给玄同先生的信,林语 堂文集》第9卷,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年,第171页。)而当历史经过一段时间的沉 淀,尤其是当他清醒地意识到西方文明之困境(诸如物质主义的压迫,人们心灵的紧张 和压抑等),站在西方的视角反观中国传统,林氏又从儒道释互补的哲学中,从中国百 姓的日常生活中大书其文化特质之优越,用作医治西方人文困境之良方,前后文化观的 矛盾和断层是显见的。然深入文本,我们就会发现,所谓的矛盾,所谓的不一贯更多地 是来自话语表述的层面,在矛盾的语词下实则一直流淌着其文化哲学观的主流,那就是 建立在健全活泼的生命基础上的人文主义哲学观。以此反观,若奴气、惰性、敷衍终非 合于健全人性,因其萎顿、虚伪而斥之,而西方的物质主义之压迫因其悖情则以中国文 化中健全的人文精神以补之,如此,一破一立,而构成了互补自足的哲学世界,体现其 素朴的世俗关怀视角。当然,其人文主义哲学观也面临着种种困惑、危机直至最后的后 拨。而经由作家的哲学探寻之轨迹,我们也就能自然地理解其文学世界(包括其小说、 散文、传记等领域)中的种种文化“情结”及其嬗变。 一、人本位的近情哲学 我们知道,在西方,人文科学的定义出现得很早,但其发展却是较为缓慢的。自古希 腊至康德,科学主义一直占据着主流地位。这自然与欧洲重智、重知识的哲学传统有密 切关系。古典哲学家们普遍关注的是世界的本源问题,从而使经院哲学带有浓厚的本体 形而上学色彩,人性哲学始终未能构成主流而只是内在于其间。及近代,哲学家们的关 注焦点转向了认识世界,出现了以“理性万能”为主要特征的主体形而上学,而这同样 表现出对生动丰富的人性的淡漠。 对于西方这一经院哲学的传统,自称“两脚踏东西文化”的林语堂显然也深深地体会 到了,但他的回应姿态却是独特的。有别于对经典,对传统的郑重其事,他一开始采取 的便是大胆的怀疑与解构。在《生活的艺术·自序》中,他发出了挑战性的话语——“ 我实在瞧不起自许的客观哲学,我只想表现我个人的观点。”在他看来,我们的学问、 哲学是太过复杂和严肃了,而只有把哲学从繁复、玄虚的形而上的藩篱中解放出来,回 归简朴,这才是文化的最健全的理想。与此相对应,他选择了以素朴的世俗人生为其落 脚。在《谈中西文化》一文中,林以对话体的形式借人物之口说道:“常人谈文化总是 贪高鹜远,搬弄名词……如此是谈不到人生的,谈不到人生便也谈不到文化。”剥离了 文化绚丽的外壳,文化回归到了真实的人生。而文化既关乎人生,就不能不以人情为参 照。事实上,林氏心中的人首先或根本上是取自生物学意义上的芸芸众生,这在散文《 生活的艺术》中清晰可见。在他看来,人无非都是猿猴的孙子,都不免一死,人的生活 也都受一个叫肚子的无底洞的影响。既然动物性对人生影响至深,人又何必羞于或无视 人的这一生存层面?因此,近情的人才是真实的人,也只有近情的态度才有可能产生宽 容的真正的文学。由此,在他的散文世界中,多的是对“假道学”,对“方巾气”的鄙 夷。同时,作家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发现了苏东坡、袁子才、郑板桥、金圣叹、李渔等 诸名士,在西方的文化资源中,发现了克罗齐的“表现学说”,作家的结论是:“文学 无新旧之分,唯有真伪之别;凡出于个人之真知灼见,亲诚至感,皆可传不朽。”(注 :林语堂:《论文》、《林语堂文集》,第10卷,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年,第204 页。)显然,这是作家的“近情”哲学观与他的“真”的文学观的互现。 而以此视角关注林语堂小说中的主人公,是很可以看出其倾情所在的。也许,林语堂 小说之最大缺陷在于作家主体的过多介入,老彭、姚思安、立夫……众多人物的背后无 不较显明地暗示着作家的人物定位和道德评价,而使其多少具有哲学代码的功能,甚至 放在其整个小说创作的背景中,显示出一定的类型化的倾向;但从另一方面看,则相当 程度上保留了其哲学和文学的互渗和互融。 不难发现,女性形象在林氏小说中的份量是很重的,然此处我尤感兴趣的是其同一小 说中的比照性女性组合。林语堂曾在《吾国吾民》一文中表示:“欲探测一个中国人的 脾气,其最容易的方法,莫如问他喜欢黛玉还是宝钗”,而我认为,看林氏之性情,只 要视其更倾向于木兰、牡丹还是莫愁、素馨即可。应该说,在《京华烟云》中,木兰和 莫愁都是作家所认可的女性形象,小说中的莫愁善解人意,圆融稳健,可谓传统儒家眼 中的理想女性,但事实上,在作家的心中,其理想并非莫愁而是木兰。他甚至明白地说 :“若为女儿身,必做木兰也”!作为妙想家,木兰更多地从其父姚思安的灵魂中感受 到了道家的仙风,洒脱自然,不拘一格。在感情上,她爱立夫,甚至以冒险的方式营救 立夫,但这并不妨碍她顺应家族和命运的安排嫁给荪亚,并共同幸福地生活;她爱荪亚 ,她也爱一切美的东西,甚至愿意为丈夫纳妾;她身为名门之女,却恬淡自如,过起居 家百姓的生活;出于天然母性,在痛失爱女后,她愿意全身避祸,但随时势之发展,她 对战争有了新的认识,毅然追随政府,汇入革命的洪流。如果说以前和立夫相恋,她发 现了自我,而在抗战大潮中,她却融入社会。而无论丧失或发现,皆一派自然,顺乎内 心,顺乎成熟的历程,毫无矫情。可以说,正是在这一点上,获得了作家对这一人物的 偏爱!同样,小说《红牡丹》中,妹妹素馨也是一个善解人意,淑静内秀的女性,正如 作家所描写:“她是诲淫诲盗等章节删除之后的洁本”。但显然,林氏之兴趣在牡丹, 虽然在正统派视之,牡丹风流成性,丧失后数度追求男性——婚前情人金竹,堂兄孟嘉 ,诗人安德年,拳术家傅南涛,毫无传统女性的贤淑之美,而作家的内在情感是宽容和 认同的,甚而带有欣赏的意味。在他看来,追随内心而不压抑个性,这就是人道,而彼 此的身份是无足轻重的,牡丹最后恰恰在地位不高的傅南涛这儿找到不安灵魂的归宿, 纯属内心的召唤。在以“一男多女”为主要模式的言情类小说中,《红牡丹》是大胆率 真的,虽然由于过多地偏于人性的自然,抹去了对主人公的道德评价而失之于单薄。其 他的如丹妮,柔安等发展中的女性形象,虽皆有诸如多重恋爱、未婚先孕等历史,但同 样,作家的重心在其自然天性而给予极大的同情和认可。可以说,在林语堂的小说世界 尤其是女性形象的塑造中,最为集中而深刻地蕴涵着作家的人文哲学。其中,林氏表现 出对消解完美,回归自然天性的极大热情,体现出真诚的人本位的世俗关怀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