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化写作作为九十年代突出的诗歌现象,近年来受到理论界的广泛关注和评价。个 人化写作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而由此给诗坛带来的影响则有待继续思考。这是一种更 为个性化、隐秘化的书写方式,必然使传统的阅读与批评方式难以奏效,因此它直接引 发的一个课题是对一种新的阅读与批评方式的呼唤,使之与其自身相适应。而这正是时 至今日仍需反思的。 个人化写作是新时期前十年诗歌运动的延伸与深入,同样也是诗人主体意识的全面觉 醒和诗的本体意识的全面复归的产物。这是两个互动、并进的轮子。主体意识的自觉、 人的尊严、人的自由的复归,导致了对诗的观念、诗的本质属性的全面反思;人的感觉 力和想象力的全面解放,导致了对旧有的诗审美方式、表达方式的不满与超越。原先的 表现方式与技巧再也满足不了解放了的诗心的需要,回归诗歌本体,成了诗歌实验运动 的自觉旗帜和鲜明主题。 诗歌回归本体,自然要把诗的形式和技巧放在异常重要的位置来加以考虑。诗人们清 醒地认识到它们的价值,“形式更重要的美学意义不在其它,而在于它比其它东西更能 对后来诗人产生持久影响。文学思潮的更迭构成文学史的基本骨骼,形成崭新风习,但 在各种文学思潮平息乃至被人遗忘之后,最终突兀出来并作为联系回忆和艺术之媒介的 ,仍然是那些让人不能忘怀的创造性技巧手段。”(注:程光炜:《朦胧诗实验诗艺术 论》,长江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4页。)这种对形式和技巧的探寻,其热情之高,范 围之广都是空前的。而这种探寻的结果表明,现代诗越来越呈现出个性化、隐秘化趋向 。 诗歌写作的个性化、隐秘化首先是为其表现的心理内容所要求的。诗人们认为,诗和 艺术是“人类心灵的深处呈现”,“诗向我们提供的全部内涵就是体验,一种神秘,接 近于不可知的嵌在文字中的感受,一种暗合人类心灵中某种秩序的东西,一种莫名的震 颤。”(注:唐晓渡主编:《中国当代实验诗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7页 。)这种神秘感,这种莫名的震颤,靠惯常的感觉方式当然无法捕捉,靠公共的方式也 难以有效传达。这就使得诗人们把诗的创造当作精神的历险,把知觉转化为本能,自觉 地进入诗歌状态之中。 在诗人们看来,书写与生命是合一的。现代抒情手法和技巧的运用,决不是孤立的技 术问题,而是“结构化了人之觉醒的生命表征”。(注:唐晓渡编:《中国当代实验诗 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页。)因此,“人们可以从呼吸的快慢节拍上分析 作者的家族经历或个人创伤,可以从词语结构上判断一位诗人的早衰,还可以在词与词 根、直观与还原、语调与气质、旋律与建筑相对关系上,阐释诗歌的文本意义。”(注 :程光炜:《朦胧诗实验诗艺术论》,长江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7页。)技巧包含着 深刻的心理内容,由于心理一般不会重复,这种技巧当然也无法重复。据此可以看到, 对于个人化写作而言,技巧与生命的贴近也就非常自然了。 个人化书写把技巧放在生命的同等地位来看待,还出于“反文化”、“反语言”的种 种考虑。诗人们提出,“诗必须停止比喻,停止拟人拟物,不再‘像什么’,而是‘是 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运用口语等原生态语言来对抗和超越既有语言秩序,以一种独 特的和个人化的语感和语势,揭示出规范语言无法言及的人的内心真实。反文化、反语 言的努力,也使得这种更具先锋性、探索性姿态的书写具有不可重复性、不可摹仿性的 特点。 个人化写作的这种隐秘性使得诗歌阅读趋向艰难,如果对实验诗人的艺术追求缺少理 解,那么对隐藏在作品里的技巧性功能就不太容易发现,从而影响审美效果。例如西川 的《聂鲁达肖像》,不作细心体味是发现不了其反讽效果的: 经常在一切终结/只有音乐黄昏般浮动时/我注意到/他的肖像挂在墙上/高山、野狐掠 眼而过/巴勃罗·聂鲁达/开始注视/这间房子/它布满尘埃和格言/而我坐在那里/和朋友 聊天/翻阅书报 此诗在轻松随意的陈述中实际存在着两个情景、两种姿态动作和两种语言系统,它们 之间显然的差距,几乎表现在每一个词和字里面,聂鲁达尽人皆知的影响和诗歌权威, 构成这首诗的“语境压力”。“我注意到”的轻慢,与“他的肖像挂在墙上”的尊严感 的语义在表面上谐调,但若置于上述语境之中则发现,“注意到”几字已在暗中使之扭 曲,词性由审慎、恭敬偷换为“努力这样做”。后面的句子则进一步降低了陈述的热情 ,肖像挂在墙上的矜持悄悄换作了怕受人忽视的“注视”。“注视”是一个有意义的心 理动作,暗示了主、配角的倒置。诗论家程光炜指出,“这节诗无一个词明显含着揶揄 ,但从始到终都意味着与字面意义相反的东西,词性色彩包括语调的克制,使这两种情 景和语言系统的差异反而十分显著。”(注:程光炜:《朦胧诗实验诗艺术论》,长江 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128页。)在个人化写作中,技巧成了心灵的直接现实,成为生 命的一部分。技巧的内向化、隐秘化,是现代艺术的基本取向,这也决定了诗的阅读与 批评并不轻松,这是一种艰深的精神探索,要求有更多的心灵的投入。 从新诗潮到个人化写作,诗歌从传统到现代的二元对立走向更为多元的分化、变异、 竞争之中,原先诗歌的定向的、逻辑的、有规则的价值选择,变成了五光十色千奇百怪 的展现与奔涌。呈现在人们面前的诗歌视野更显纷乱、嘈杂,难以规范和把握。 与以往的诗歌不同,个人化写作的文体叙述更直接地来自自我的生命体验。个人化写 作产生的是“体验的诗”。张颐武认为:以往的诗是“解释的诗”,无论那些诗怎样难 懂,它仍有坚固的意义和指向,它仍在肯定或否定、赞美或批判,它仍然可以在一个二 元的框架中得到确定的意义。例如北岛的《回答》、舒婷的《致橡树》、江河的《太阳 和他的反光》等都属于这一类;而所谓“体验的诗”,则完全不同,我们发现诗不再可 以解释了,诗人只急促地在体验世界的纷乱,用笔抓住和留下这体验,把自我沉入了对 日常生活、对人和物的“无穷无尽的体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