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053(2002)04-0001-08 文学转型与“新诗潮” 1976年清明时节爆发于天安门广场的民间诗歌运动,拉开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陆的 诗歌造山运动的序幕。经过1978年思想解放运动的洗礼,在建国后历次政治运动中经受 凌辱困顿的不同年龄段的诗人,群体性地崛起于诗坛,以对“文革”诗风的有意识的背 弃,改变了当代新诗的创作面貌。虽说新诗群的崛起和诗歌的艺术变革也受到过来自传 统力量方面的质疑,虽然诗歌在文学中的位置后来趋于“边缘化”,但在“新时期”的 初始阶段,诗的发展为人广泛瞩目,诗的状况受到普遍关注。因为诗歌“不仅为诗本身 ,而且为整个文学脱离‘文革’模式的转型,对文学观念和方法的探索、革新,起到推 动作用”。[1](P246)在政治变动带来的历史反省时期,诗歌作为时代最敏锐而充分的 导体,率先承担了表达社会情绪的职责,另一方面,诗在艺术上的探索与创新也使它一 度在文学诸样式中处于引领潮头的前沿位置,其“先锋”姿态在文学界引起了有意义的 反应。在这一时期的诗歌艺术变革中,青年诗歌的涌现反响更大。70年代末,一个青年 诗人群的集结及其向传统的冲击与现代诗艺的突进,就形成了新时期诗歌的第一次最有 革命意义和影响性的浪潮。以谢冕为旗帜的新派评论家,把这股应运而生的现代诗潮称 为“新诗潮”。(注:谢冕后来还明确解释:“新诗潮”就是“新诗艺术变革的潮流” 。)在一场因这一诗潮的涌起而引发的诗歌论争中,青年诗人的创作被加以“朦胧诗” 的称号。不管当时的诗界对它的看法有多大分歧,“朦胧诗”的崛起都是新时期诗歌运 动中最重要的事件。 形成过程:从地下到地上 朦胧诗或曰新诗潮以不可推拒的气势兴起并震动诗坛是在80年代初,而作为一种艺术 变革则发端于70年代初或更早的时间。(注:食指(原名郭路生)1968年就写下了《相信 未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等重要诗篇,可看作朦胧诗的源头。北岛后来说, 他就是听人朗诵食指的诗而受到震撼后开始诗歌创作的,他在多个场合称食指为“朦胧 诗真正的先驱”。北岛的创作始于70年代初。六、七十年代之交,北京知青芒克、多多 、根子、林莽等人到河北省白洋淀插队,致力于新诗写作,形成“白洋淀诗群”,北岛 参与了这一文学活动,“朦胧诗”群体的核心,此时即已形成。这一时期,作为朦胧诗 的源头存在的还有北京“地下沙龙”里徐浩渊、依群等人的现代诗。(参见杨健《中国 知青文学史》,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1月版,第198页。))后来公之于世并引起剧烈反 应的“朦胧诗”代表作,多半有一段地下存活的生涯,即以手抄和油印的方式流行。十 余年的潜伏期积累了一朝喷发的力量。1978年底,同人文学刊物《今天》(注:由北岛 、芒克创办。该刊在中国大陆共出了9期,另出了3期交流资料。)在北京创刊,朦胧诗 潮的主角“今天诗派”,也就从半秘密的状态中破土而出。《今天》聚集的是“文革” 中有过曲折的心灵历程的青年诗人,他们是新时期前期最重要的诗人,有北岛、芒克、 多多、舒婷、食指、方含、江河、杨炼、严力、晓青、顾城、林莽等。《今天》是一种 民间传播方式,但这批青年诗人的创作,在城市的知识青年中影响逐渐扩大,而文学变 革的潮流也成难以遏制之势。从1979年开始,他们有的作品开始为部分刊物审慎地、有 限度地接纳。中国作协主办的《诗刊》这一年刊登了北岛的《回答》和舒婷的《致橡树 》。1980年第4期,又在“新人新作小辑”的栏目下,发表了十五位青年作者的诗。当 年8月,《诗刊》邀集了舒婷、江河、顾城、梁小斌、张学梦、杨牧、叶延滨、高伐林 、徐敬亚、王小妮、陈所巨、才树莲、梅绍静等参加“改稿会”,并在该刊第10期上, 以“青春诗会”的专辑,发表他们的作品和各自的诗观。自此,青年诗人的创作在公开 诗坛上的影响不断扩大,而诗歌界关于它们的评价的尖锐分歧,也表面化起来。1979年 末,复出的诗人公刘发表了题为《新的课题——从顾城同志的几首诗谈起》(注:刊于 《星星》1979年复刊号。这篇文章,后来被看作朦胧诗论争的开端。)的文章,提出青 年诗人创作中的思想倾向及表达方式问题,认为应加以理解并予以“引导”。1980年 4月在广西召开的全国诗歌讨论会,为已议论纷纷的青年诗歌评价问题提供了集中发表 意见的场合。青年诗人的创作和产生的影响,成为对当前诗歌状况作出不同评价的共同 依据。随后,批评家谢冕将整理的发言,以《在新的崛起面前》为题发表。(注:见198 0年5月7日《光明日报》。)作者满怀激情地以“五四”为参照,对新潮诗给以热情肯定 ,吁请评论界的“宽容”:主张“对于这些‘古怪’的诗”“听听、看看、想想、不要 急于‘采取行动’”。1980年,关于新诗潮的论争已在较宽的范围内展开,《福建文学 》以本省诗人舒婷的诗为对象,展开了长达一年的“新诗创作问题”的讨论,涉及到对 诗潮的分析和新诗六十年来的经验和问题。这一年的8月,《诗刊》刊载了章明的《令 人气闷的“朦胧”》一文,文章从阅读感受上批评新潮诗的朦胧、晦涩、难懂,引发了 诗歌论争的全面展开,青年诗人的创作也因该文而获得“朦胧诗”的共名。(注:章明 的文章指出“有少数作者大概受了‘矫枉必须过正’和某些外国诗歌的影响,有意无意 地把诗写得十分晦涩、怪僻,叫人读了几遍也得不到一个明确的印象,似懂非懂,半懂 不懂,甚至完全不懂,百思不得一解。”接着,作者称断:“为了避免‘粗暴’的嫌疑 ,我对上述一类的诗不用别的形容词,只用‘朦胧’二字;这种诗体,也就姑且名之为 ‘朦胧体’吧。”章明在给出一种诗体名称后,还举出两首发表在当年报刊上的诗歌( 杜运燮的《秋》,李小雨的《海南情思·夜》)为例,故做不懂诗的样子,作了一番颇 有意味的分析。)在此后长达三四年之久的“朦胧诗”论争中,孙绍振、徐敬亚先后发 表了与谢冕持同一态度的文章(注:孙绍振《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诗刊》1981年 第3期;徐敬亚《崛起的诗群》,《当代文艺思潮》1983年第1期。谢冕、孙绍振、徐敬 亚的这三篇带有“崛起”字眼的文章,后来常被合称为“三崛起”。)对青年诗歌潮流 给予热情支持。尽管青年诗歌在论争中被反对者斥为诗歌逆流,这三篇支持青年诗歌的 文章在1983至1984年间的“清除精神污染”事件中,也被看作是有代表性的错误理论而 受到严厉警告,但由于80年代文学环境已大为改善,坚持以政治方式解决文学问题的做 法已收不到什么效果,“朦胧诗”的影响由之迅速扩大,并确立了它在中国当代诗歌转 折期的地位。一大批受“今天”诗影响或有着相同艺术取向的青年诗人(主要是七七、 七八级大学生)汇入新潮诗歌队伍,如王小妮、梁小斌、吕贵品、王家新、岛子、许德 民等,相继切入者年纪愈来愈轻,生生不息的艺术涌流又孕育着下一次更有泛滥性的诗 潮的到来,新时期诗坛由此出现了新诗史上前所未有的激动人心的兴盛局面。 “朦胧诗”:观念差异的产物 新时期的青年诗人及他们的创作被冠以“朦胧诗”的名称作为一个整体,即被当作一 个诗人群体及诗歌类型来看待,在很大程度上是80年代的诗歌论争的结果,或者说,“ 朦胧诗”这一指称是观念差异的产物。乌托邦政治实践在70年代末的解体,必然带来被 权力意识形态长期挟持的文学的解放,诗歌的艺术变革就在这样的背景上发生。实际上 ,诗歌理论已滞后于创作。“文革”中,公开诗坛上“假、大、空”的标语口号式韵文 泛滥,而在民间,“落难”诗人的苦难的生命汁液痛苦地分泌而为真的诗;一些在迷惘 中觉醒的青年作者,凭着善感的心灵和有限的新诗知识,尝试着个人化的审美世界的建 立。而理论界,因为公开的表达受制于一体化的意识形态,必须与后者保持大体一致的 步调,所以要到“思想解放”运动兴起以后才能有“突破”。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仍 然有人出于各种考虑会继续站在意识形态立场上看待文学与诗歌,形成与弃旧图新的审 美立场的文学观的对立。双方的存在,都依赖于对正在发生变化的文学(诗歌)现象的理 解、阐释与批评。当一种背弃了“文革”表述模式的诗歌在获得解放的诗坛上出现,自 然会引起不同的反应与评价。1980年章明的《令人气闷的“朦胧”》一文里所引的两首 “朦胧体”诗,其实并不难懂,它只不过是运用了诗歌通常用的象征或借意象表现情绪 感受的手法,作为诗人的章明对这类诗的反应,显得没有道理而又有一定的代表性,说 明诗歌偏离了意识形态要求,看上去是与一体化文学时期形成的诗歌阅读习惯相捍格, 而在深层上是触动了依附于意识形态的文学利益因而遭到抵制。随后有人将这种新品格 的诗称为“古怪”诗,甚至看成是二三十年代“现代派”诗歌“沉渣泛起”,这进一步 说明新潮诗在与一种诗歌传统相“断裂”时,恢复的是新诗史上另一已中断的传统,而 它的批判者不过是在竭力维护前一传统,这是一种在几十年时间里逐步意识形态化的文 学传统。诗的新变,历时地看,是在复活中断了的现代诗,而在共时的视野里,它是诗 的审美本质的显现,而这正是“文革”后在“废墟”上从事清理工作的理论家们急切要 寻找到的不知被湮埋去哪里了的象征着艺术创造的珍品。与章明们不同,不满于文学政 治化的审美本位的理论家们,对诗的新变表现出本能的兴奋,他们毫不迟疑地站出来为 “读不懂”的诗辩护,吁请对青年诗人给以“宽容”,在欢呼叫好中为诗的反叛推波助 澜。一方面,诗歌确实在更新,另一方面,新潮理论家们要借创新的诗表达自己的文学 变革愿望:这在变革时代,既是一种必然的要求,又有了现实的可能。如果说,质疑变 革了的诗是在维护某种观念的话,支持诗的新变就是一种欲望的实现。“朦胧诗”,就 在这种变革时代的观念交锋中被“构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