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在古代文学史中,既是书写主体,又成为“他者”创作对象的女子不止一二,仅人们 熟知的就有匿名为花木兰的女子“换装”典范,还有做了男人间的政治交换物后长歌当 哭的王昭君与蔡文姬。然后,她们的生命奇迹和血泪化成了墨水,被人饱醮并书写,据 不完全统计,仅正式流传下来的以昭君出塞为内容的诗词就达六百多首,更不用说已成 为戏曲经典作品的《花木兰》和北京人艺保留剧目的《蔡文姬》了。如此,在国人的文 化记忆里,她们虽都是作者(书写主体),却更像是文学或艺术中的角色;虽都似画家一 样创作过,却更似被人描画和改写的模特儿。这种情况,到了近代文学史有了些变化, 从“不止一二”到止于一个秋瑾;进入到现代文学史,便止于一个石评梅了。对于遭逢 “止于一”命运的两位女作家,不知这是有幸,还是不幸。 因为:秋瑾的生命随着“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绝笔而化成的墨水,一经贯注到后人笔 端——乃至注入近期央视举办的哈药杯第十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专业组现场的综 合素质考核中,所成就的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女英雄;正是这英雄的传奇,遮蔽了文学意 义的秋瑾,即便她有幸纳入正宗文学史,亦被英雄的书写身份牢牢圈定,而她那些异彩 纷呈的伴着花儿月影的“红装”笔墨亦被大面积遮蔽,站在近代文学史上的是一个佩着 宝刀携着宝剑“不爱红装爱武装”的秋瑾,至于她在白话书写史上的意义,她的弹词小 说《精卫石》对于近代小说——特别是对近代妇女小说的贡献,亦因为英雄身份的遮蔽 便大大被忽略。这似乎在情理之中:一个英雄的价值和份量与一个作家的价值和份量的 不可比拟,是一个小孩子或一个街道老大妈都不会颠倒的,这是一种存在经验的体认与 匡定,因而才有所谓惯性思维逻辑及社会定势。如果从文学研究的角度看,秋瑾因英雄 定势的遮蔽而遭遇文学的不幸,那么,不是英雄更无视死如归“照汗青”的石评梅,是 不是就避免了这文学身份的不幸了呢? 应该承认,石评梅在20世纪80年代的广为人知,在相当的程度上是因着邓颖超为《石 评梅作品集》(注:《石评梅作品集》分散文、诗歌小说、戏剧游记书信三卷,书目文 献出版社1983年初版,邓颖超为该书题写书名,并撰写了《为题<石评梅作品集>书名后 志》。)的题名与撰文,把曾与伟人周恩来并列且同步恋爱的人物高君宇,同一个文学 才女的爱情传奇,从二三十年代截流引入当代,加之作为这个爱情传奇实证的陶然亭畔 那两个载满故事的墓碑映衬,这个应合了英雄 + 才女(美女)爱情模式的传奇就不只是 引人注目而是引人入胜了。之后,虽然关于石评梅创作的研究与作家论并不多见,却出 版了石评梅的传记,以及她的“年谱长编”,说明她的走红,也弥补了她生前的缺失。 石评梅真是一个苦命人,无论爱情无论文学在她活着的时候都不曾赋予她应得的东西, 比起与她同时活跃在新文坛的几位女作家冰心、庐隐、冯沅君,她不曾有别人那样的著 名,也不曾有80年代那样的走红,而为她写传记的人只是她的朋友庐隐,发表的时候她 已长眠在陶然亭畔三载有余。 1927年,庐隐曾醮着秋瑾鲜血化成的墨水,撰写了小说《秋风秋雨愁煞人》(注:原载 《世界日报·蔷薇周刊》,1927年第二卷第29期。),在这个关于她被捕和就义的故事 中,主人公秋瑾是一个使枫林“都仿若英雄的热血”的女豪杰;1931年,庐隐又在《小 说月报》上发表了石评梅的传记小说《象牙戒指》(注:《象牙戒指》1~17章于1931年 在《小说月报》连载,1932年日军侵入上海后商务印书馆遭焚,使连载中断,1934年2 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初版单行本。),在作品中,指代石评梅的沁珠,则是一个挣扎于爱 情且埋葬于爱情的悲剧主角。而庐隐醮着石评梅的血泪苦命化成的墨水书写的时候,已 与“有着热烈的纯情,有着热烈的想象”的李唯健结合,并因此而不再固执于沉潜“悲 哀的海”,决心重新建造自己的新生命,她说:之所以在此时撰写这样一篇“充满哀情 的《象牙戒指》——那并不是我的理想。只不过忠实的替我的朋友评梅不幸的生命写照 ,留个永久的纪念罢了”(注:参见《庐隐自传·思想的转变》,上海第一出版社1934 年6月初版。)。在庐隐“自传”中,出示了她与石评梅不同寻常的关系: (母亲和丈夫郭梦良相继去世后)——我被困在这种伤感中,整整几年……评梅那时也 正过着悲伤的生活,所以她很体贴我,帮助我,我俩同在一个中学教书。稍有闲就一同 出去散步谈心。有时两人跑到陶然亭,对着累累荒坟,放声痛哭。有时尽量的吃酒,吃 得人事不知。有时呢,绝早起来,跑到中央公园的最高峰上,酣歌狂舞,我们像是一对 疯子。 不久评梅得了脑膜炎的急症,从她病起,直到她死,我不曾离开她。后来她搬到协和 医院去,我也是天天去看她,在她临终的那一夜,正是阴历八月十六,我接到协和医院 的电话,连忙坐汽车赶到那里,她正在作最后的挣扎。我看她喘气,我看她哽咽,最后 我看她咽气,唉,又是一个心伤!从评梅死后,我不但是一个没有家可归的飘泊人儿, 同时也是一个无伴的长途旅行者。(注:参见《庐隐自传·思想的转变》,上海第一出 版社1934年6月初版。) 可见,石评梅之于庐隐,是属于那种相濡以沫,结为生死之交的挚友,因而,她“替 我的朋友评梅”作传的“忠实”强调,使任何人都不可否认《象牙戒指》是书写石评梅 爱情传奇的最可靠最真实的版本。应该特别注意的是,此时的庐隐早已是新文坛著名的 女作家,标志她文学影响的创作集《海滨故人》(1925)、《曼丽》(1928)、《灵海潮汐 》(1931)、《归雁》(长篇小说,1931),以及与李唯健合著的《云鸥情书集》(1931)已 出版并在社会流行,在这一背景下,《象牙戒指》竟在当时的主流刊物《小说月报》第 二十二卷6~12期以长达半年的连载,吊住读者的胃口,可以想象,在生前写了若干极 好的诗歌、小说和散文且没有一本集子出版——死后才经挚友庐隐和陆晶清多方努力先 后出版散文集《偶然草》和《涛语》(注:《偶然草》由北平华严书店出版,1929年4月 ;《涛语》由神州国光社出版,1931年。另,1928年12月,蔷薇社编辑了《石评梅纪念 刊》。)——和石评梅,经过庐隐全然摒除其文学创作生涯,仅向世人昭示其爱情经历 内幕的撰写,在众多读者的阅读期待视域内嵌入并强化的内容与意义,无疑是关于爱情 传奇的石评梅。这个可以称之为“第一版本”的石评梅传记《象牙戒指》,遮蔽了文学 创造的石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