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红楼梦》情结 与中国古典文学相比,20世纪中国文学是全新的文学,因为它背离以往的中国文化和 文学传统,而遵从了西方文化和文学的价值体系。于是,具有科学、民主和自由精神的 西方文学倍受青睐,不断被追踪和翻译介绍;而几千年来被奉为经典的中国古典文学却 门庭冷落,经常遭到批判、否定和嘲讽。在西方文学基本一统天下的20世纪中国文学格 局中,《红楼梦》等少数作品可能是个例外。 对20世纪中国作家来说《红楼梦》是一个重大存在,这表现在几乎所有作家都读过或 了解它;也表现在他们的创作或多或少都受了它的影响;还表现在有不少作家倾心和迷 醉于它,并形成强烈的“《红楼梦》情结”。俞平伯一生酷爱《红楼梦》,后来成为举 世瞩目的“红学家”。曹聚仁说他读《红楼梦》多达百遍。张爱玲是个典型的“《红楼 梦》迷”,她曾说:“像《红楼梦》大多数人于一生之中总看过几遍。就我自己说,八 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只看见一点热闹,以后每隔三四年读一次,逐渐得到人物故事的 轮廓,风格,笔触,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注:张爱玲:《论写作》,《张看》, 花城出版社,1997年,第259页。)她还说自己是:“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 。”(注:张爱玲:《红楼梦魇·自序》,《红楼梦魇》,台湾皇冠出版社,1976年。) 一个“魇”字足见张爱玲对《红楼梦》的“痴狂”情态。王蒙曾称:“我是《红楼梦》 的热心的读者。从小至今,我读《红楼梦》,至今没有读完,没有‘释手’,准备继续 读下去。《红楼梦》对于我这个读者,是唯一的一部永远读不完,永远可以读,从哪里 翻开书页读都可以的书。同样,当然是一部读后想不完回味不完评不完的书。”(注: 王蒙:《红楼启示录·前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刘绍棠与《红 楼梦》有“不解之缘”,他甚至说:“我把《红楼梦》奉为中国小说家的‘圣经’。” (注:刘绍棠:《槛隔》,《如是我人:刘绍棠散文随笔》,华文出版社,1997年,第2 96页。)“在中国写小说的人不读《红楼梦》,我觉得就像基督徒不读《圣经》一样。 ”(注:刘绍棠:《断章取艺》,《如是我人:刘绍棠散文随笔》,第301页。)贾平凹 在《贾氏家族》中亦称:“当我后来读了《红楼梦》,其中有些人际关系简直和我们家 没有多大的差别,可以说这个贾家是那个贾府的一个小小的缩影。”(注:贾平凹:《 我是农民》,陕西旅游出版社,2000年,第41页。) 不止于此,在20世纪中国与《红楼梦》发生亲密联系的作家还有一些,他们是陈独秀 、胡适、鲁迅、巴金、曹禺、林语堂、老舍、李劼人、张恨水、何其芳、路翎 、胡风、端木蕻良、孙犁、欧阳山、琦君、白先勇、高阳、三毛、李国文、霍达、陈忠 实、余秋雨等。更重要的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出现过一些受《红楼梦》影响的经典 之作,比较有代表性的有《伤逝》、《家》、《寒夜》、《四世同堂》、《雷雨》、《 北京人》、《原野》、《死水微澜》、《京华烟云》、《金锁记》、《财主底儿女们》 、《游园惊梦》、《白鹿原》、《穆斯林的葬礼》、《废都》等。如有学者认为:“我 们可以把巴金创作中的一部分作品称为‘现代《红楼梦》’。”(注:陈思和、李辉: 《巴金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247页。)林语堂的《京华烟云》曾获诺贝 尔文学奖提名,但它离不开《红楼梦》。林语堂说:“在此期间,犹有一事可记者,即 读《红楼梦》,故后来写作受《红楼》无形中之熏染,犹有痕迹可寻。”(注:林语堂 :《我怎样写<瞬息京华>》,陈子善编《林语堂书话》,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 345页。)也有人认为:“我们从《金锁记》等张爱玲的小说中,清晰地看到了《红楼梦 》的巨大艺术投影。”(注:吕启祥:《<金锁记>与<红楼梦>》,《张爱玲评说六十年 》,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第443页。)早在40年代就有人称张恨水的《金粉世家》 “承继着《红楼梦》的人情恋爱小说”,是“民国红楼梦”(注:徐文滢:《民国以来 的章回小说》,见张伍著《忆父亲张恨水先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125 页。)。还有人称贾平凹的《废都》是“当代的《红楼梦》”(注:参见贾平凹《如语堂 》(中国工人出版社,1996年)第13页。)。由此可见《红楼梦》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影 响非同小可,如果将《红楼梦》的影响抽离出去,20世纪中国文学将不可想像,至少它 会大为逊色。 在20世纪激烈批判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的整体语境中,何以会出现那么多对《红楼梦 》情有独钟的作家和承继《红楼梦》传统的经典之作?换言之,《红楼梦》与现代文化 精神有哪些贯通之处,20世纪中国文学到底从《红楼梦》中汲取了哪些有益的养分,以 发展和壮大自己呢? 一、反叛专制与追寻自由 对中国现代新文学生成的探源,客观地说研究者并没有完全不顾中国文化和文学传统 ,如明末清初的思想启蒙家后来渐受重视,周作人提出明清小品是中国现代散文产生的 重要源头,胡适提出“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注:胡适:《 文学改良刍议》,《胡适文存》第1集,黄山书社,1996年,第11页。)。但总的说来, 研究者总习惯于从“西方”角度着眼,即认为是“西风美雨”的浇灌才使中国古典文学 这棵濒于死亡的老树重生,并枝叶繁茂生长起来。站在这一基点,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 就有了这样的倾向:大凡对作家作品研究者总是从西方寻找生长点,而较少探寻中国传 统的根由,如对鲁迅、巴金、曹禺等人的研究都是这样。一般来说这一理路无可厚非, 因为20世纪是中国根本转轨的时代;但从文学内部的成长来说,厚“外国”而薄“中国 ”却是有问题的。我们很难想像缺乏现代性因素的中国古典文学会在“西风美雨”下长 出现代性品格,就如同再好的阳光雨水也难以令一棵死树复活一样。仅就“反抗压迫, 寻求自由”这一主题而言,以往研究就没有跳出这一思维模式,好像只有西方娜拉等人 才具有个性解放精神。事实上,《红楼梦》作为中国文学的集大成者也包含了个性解放 思想的因素,而且这一思想对20世纪中国文学也有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