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489)(2002)01-0150-03 1936年,诗人卞之琳写有一篇散文《尺八夜》,结尾是这样一段话: 时候不早了。呜呼,历史的意识虽然不必是死骨的迷恋,不过能只看前方的人是有福 了。时候不早了,愿大家今夜好睡,为的明朝有好精神。夜安![1] 细察之下,这段文字颇能见出卞氏受T.S.艾略特的深刻影响。两年前,他刚跨过二十 五岁的门槛,曾应他的老师叶公超——艾略特在中国最早的知音——之嘱,翻译了艾略 特的著名论文《传统与个人的才能》(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当他 译到其中这么一句话,心中想必深有所感: 历史的意识,对于任何想在二十五岁以上还要继续做诗人的差不多是不可缺少的。 现在,“历史的意识”这个片语又不期而然地浮现出来。这不会只是巧合,因为这段 文字中两处“时候不早了”与最后一声“夜安”,也令人想起艾略特名诗《荒原》(The Waste Land)第二章末尾描写酒吧打烊、众女告别时不断重复的It's time和good nigh t。 卞之琳的诗艺观深受T.S.艾略特的影响,已为评论者一致认同并多有举证。1933年7月 卞之琳所写《还乡》一诗,已逗出此中消息:诗行的快速前进摹拟着火车的节奏,伴随 了诗人意识的流动,“蒙太奇”(montage)一样剪辑拼合。其中反复出现的两行叠句: 眼底下绿带子不断的抽过去, 电杆木量日子一段段溜过去。 后面一句叫人联想起艾略特《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ifred Prufrock)中的诗句: 我用咖啡匙量走了我的生命; (I have measured out my life with coffee spoons;) 赵毅衡、张文江就认为前者“可能化自”后者,而且和艾略特此诗也重复使用了一对 叠句相似,“这押韵双行段在全诗大致无韵的背景上形成一种大段旋环节奏”。[2] 唐祈和汉乐逸(Lloyd Haft)则一致认为卞氏1937年的《车站》中的诗句: 我却像广告纸贴在车站旁。 孩子,听蜜蜂在窗内着急, 活生生钉一只蝴蝶在墙上 装点装点我这里的现实。 同《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的 当我被公式化了,在钉针下趴伏, 当我被钉着在墙上挣扎…… (And When I am formulated,sprawling on a pin, When I am pinned and wriggling on the wall……) 非常相像,虽然卞诗又叫人想到庄子著名的蝶喻。[3] 此外,李广田指出卞氏《候鸟问题》末三行与《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著名的开头三行 都用了相似的智性化意象。[4]王佐良则比较了卞氏《归》的末句与《普鲁弗洛克的情 歌》中的三行,都以道路喻示心理状态,显见吸收的痕迹而写得更为简约。[5] 有趣的是,评论者谈及卞之琳的诗所受艾略特的影响,多举《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为 证。其实,最集中反映了这一影响的,是卞氏《春城》一诗对艾略特《荒原》的技巧之 借鉴。卞之琳1934年翻译《传统与个人的才能》,发表于该年5月1日出版的《学文》第 一卷第一期上。而他写作《春城》的日期则在4月11日,同时或稍晚于文章的翻译。时 间上的接近,说明卞氏这首诗受艾略特的启发有极大可能。 《春城》一诗,在自我意识的客观化与主体声音的对话化两方面呈现出极端的复杂性 。此诗一会儿是车夫们的调侃,一会儿是流行歌曲的滥调,一会儿是痛心疾首的愤世哀 叹,一会儿又像是丧心病狂的自我释怀,乍看之下,完全处于失序状态,找不到一般的 诗所要求的统一性。如果读者不重新调整自己的焦点,将全诗看似零乱的片断情境作智 性的观点,就无法读成一个整体,无法了解这些片断情境之间内在的密切呼应的关系。 但是,对于熟悉了《荒原》的读者来说,这不是一个问题。《春城》本身隐藏了一句给 读者的讯息:“那才是胡闹,对不住”,这就像艾略特的《荒原》中也隐含了两处对读 者的预警:“一堆破碎的印象”(a heap of broken images),“这些我用来支撑我免 成废墟的片断”(These fragments I have shored against my ruins)。《春城》显然 援引了《荒原》的“蒙太奇”手法,以内心的逻辑整合表面上零乱的场景与对话,而给 读者的感觉也同样是:一个过于严肃而沉重的主题压塌了全诗而成碎片。 与《荒原》中城市的隐喻一样,卞之琳的《春城》描写的也是一座城市中人们普遍的 精神麻木和堕落。千年的陈灰沿街滚扑,满城的古木徒然大呼,一如《荒原》中那些并 无实体的城中弥漫着灰雾。“琉璃瓦”暗喻的昔日辉煌在“垃圾堆”中沦落,也似《荒 原》里古希腊“白与金黄”的荣华蒙尘于弃满空瓶、废纸、烟屁股的河旁。诗人没有正 面批评,只是将他的意见通过一系列事物和景象曲折地传达出来,这就是艾略特所谓“ 客观对应物”(objective correlative)的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