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惯了家族颓败的寓言;虽然听人说《喧嚣荒原》犹如《白鹿原》的影子,受《 白鹿原》影响明显;虽然写家族内部的仇仇杀杀在今天已绝不新鲜,然而,我还是被《 喧嚣荒原》紧紧地攫住了。应该承认,它的作者有优异的叙述才能,讲起故事来,尽管 直白,却灵动,诡秘,善于虚张声势,故布疑阵,语言含有一种朴素的粘性。不管写家 族内部的权谋和残忍,还是写热辣辣的男女偷情,都很会造势。且看小说开头,起笔就 不凡:一只老金丝猴挣脱锁链狂奔且大哭,莫家的百年太婆念念有词,地上的公鸡,老 狗,白蛇,毒蝎,各呈异象,天上黑红的云团面目狞恶,接踵而至的便是冰雹如麻,地 动山摇。莫氏家族在此大地震灾变中,一人死去,一人新生——哑巴少爷天奇出世了。 此真乃平地起巨澜。这个头开得好,定准了全书的调式:魔圈中的挣扎。莫氏大家族, 一面如闷暗的铁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一面幽灵出没,装神弄鬼,日渐衰颓,不可 挽还。小说中的生色妙笔不少,比如莫鹏举在杏林中奸占雇农之妻香椿,比如家族大械 斗的起因仅为一个玩笑,比如老六与莫鹏举当众斗智斗狠,还如莫鹏举以空城计式的智 慧退却了流寇“白狼”等等,写来声色并作。 但是,我一直对家族小说思想意蕴的平面化雷同化担忧,对这部《喧嚣荒原》也不例 外。《白鹿原》固然获得了极大成功,但眼下几十部上百部家族小说所提供的思考,其 实大都在同一个平面上滑行。那内涵无非是:家族文化或宅院文化,是一种内耗文化, 内讧文化,如一个禁锢的圆圈,内部机制无力产生新的因子,它总是在颓败与再生中循 环,修复与破坏中轮回,直到现代化的巨轮把它冲垮,辗塌。但家族文化又一定是死而 不僵的,根子很深云云。如此而已。于是,无数作品在反复告诫我们一个道理:传统文 化是一个怪圈,冤冤相报何时了是一个难解之谜。我不禁怀疑,如果这就是家族小说“ 深邃”思想的全部,那家族小说还有多少存在和发展的理由?大量的作者有必要殚精竭 虑地写这样的小说,苦口婆心地重复这样的真理吗?正是基于这样的看法,我认为《喧 嚣荒原》——决不仅仅是它——尽管好看,它的思想启迪力其实有限得很。我对很多家 族小说都是这样看的,此类创作正面临着危机——思想的贫瘠化和情节的模式化。我甚 至认为,《白鹿原》倘若不是写在九年前,而是写在今天,写在《喧嚣荒原》、《第二 十幕》、《清水幻象》、《梦土》们的后面,它还会有如此之大的震撼力吗? 像很多流行的家族小说一样,《喧嚣荒原》里也有许多神神秘秘的东西,什么“金匾 ”啦,“家族秘史”啦,御赐“紫砂壶”啦(里面装过一泡女人的尿)等等,被奉为至宝 。桃花沟和莫家庄两个村子的人都姓莫,为了争夺这些劳什子,历史上发生过二十七次 大械斗,死人无算,血流漂杵。争夺的当然还是莫氏家族的领导权,看谁更正宗,谁更 有资格当“掌柜的”。小说写出了家族冲突的对抗性,紧张性,似乎每根神经都快要绷 断了,双方警惕着,窥探着,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小动作,都可以酿出血光之 灾。书中的一次大械斗即起于两个年轻人的嘻闹。小说也写出了家族冲突的不可逆性, 轮回性。无谓的仇杀像从山坡飞奔而下的战车;谁也无力把它阻挡住,只能跟着它的节 奏向前滚去,或能保住一命。金匾失窃了,紫砂壶打碎了,在我们看来颇多滑稽,但对 莫村人来说却是痛心疾首,如丧考妣。只有“秘史”落到了天奇手里。可那又怎么样, 它的代价是付出无数的生命鲜血。小说对家族文化愚昧、荒唐的描绘是富于特色的,但 像很多同类作品一样,批判的深度也就到这儿了。 难道,家族视角、家族小说只能在思想文化取向上与《白鹿原》保持一致?众多的家族 文化的书写在今天已变得完全没有意义了?当然不应该是这样。家族文化对中国社会结 构的影响之深巨是不言而喻的,谁也不能宣布家族小说到此为止没必要再写下去了。问 题在于,怎样开出新路,莫把车辙当成道路。关键在于,怎样摆脱家族小说模式的束缚 ,揭出某些新的被遮蔽的惨烈真实,把艺术的触角伸展开去,开掘出新的具有现代性的 警醒和启悟。回首来看,《金瓶梅》、《红楼梦》开了家族小说的先河,是不朽经典。 现代的《激流三部曲》、《雷雨》、《北京人》、《金锁记》、《财主的儿女们》和当 代的《白鹿原》《尘埃落定》等等,使这一脉创作绵延不断,蔚为大观。如果早期的家 族小说,侧重于写政治的阶级的专制压迫,青春生命的抗争出走,那么当代作品就转向 了文化反思,大多强调传统文化的精英性与惰性并存,主人公也由年轻人变为传统文化 的代表人物,写其“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悲凉。难道就不能生发一些新的东西,新的话 题吗?我感到,《喧嚣荒原》抓住了一些有价值、有潜质的东西,这是作者独自拥有的 真实,但作者心存对前文本的畏惧,对一些人物把握不准,处理不当,不敢甩开常规思 路,殊为可惜。比如,对草姑这一人物的定位和把握,对老六的定位和把握,对莫鹏举 的把握,都有可以商榷之处。 民间女子草姑,自尊而刚烈,她因到莫家喂奶而被莫鹏举强奸,非常痛苦。这是个类 似于“白毛女”或聊斋中“窦氏”的故事。她掷还了莫的赏钱,固执地提出要么正式娶 她,要么永不往来。生下私生女小琴,草姑沦为讨饭女。她曾极其激烈地痛斥莫鹏举, 凛然不可犯。可是,作者后来几乎是违背人物意志地把她写成“卖坑”的女人,而且恶 心至极,还写她死后高度腐烂,大腿上开着黑色白色的花,脓血四溢等等。何必要把草 姑涂抹得这等肮脏,而为小琴求情下跪的情节,又把莫鹏举写得有情有义?不难看出, 草姑有《白鹿原》中田小娥的影子。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把草姑的反抗性写到底,至 少让她活得自尊一些,难道“反抗”就不文化了吗?非要沦为卖淫女就更文化一些吗?对 “土匪”老六的处理同样存在问题。老六是个好勇斗狠的贫苦农民,他的妻子香椿被莫 鹏举诱奸并霸占,他并不知晓。在“白狼”经过时,他曾偷了一袋银子,莫鹏举以公共 安全的名义将其与银子绑缚,送交“白狼”处置,两人遂结怨。莫与其妻的奸情败露后 ,老六在大庭广众下向莫鹏举发难。却因莫的狡猾和其妻的不配合,再次败下阵来。他 后来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大土匪。莫鹏举最终死于他手中。我认为,老六与莫鹏举的“对 台戏”含有阶级压迫和阶级斗争的深刻内涵,但作者对老六的态度和笔调似乎有些调侃 和漫画化,甚少同情的成份。这也是目前写农村造反者的一种新态度,即作为游民文化 来写。老六妻子被奸,人被辱,并被割了耳朵——“老六的耳朵挂在城墙上,变黑变干 ,像干树叶子在空中飘荡”。相反,作者写西门庆式的人物莫鹏举,总在明里暗里助长 着莫老爷的威势,好像在写一个文化英雄。老六让我们想起了《白鹿原》里的黑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