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以来，文学界和学术界对先锋小说的评价，偏重于它后现代性的技术操作、无 底的解构、极端的否定和消极性的负面向度上，一种普遍的被放大的观点认为，先锋小 说颓废悲观，拒拆传统、理想、价值、崇高、终极意义，缺乏人文精神，代表着一种向 后辙的虚无主义的文化思潮。而对它有意采取的以攻为守、以破代立、以偏为进的策略 ，以及它所蕴涵的积极性的、建构性的潜能却视而不见，以至于对先锋小说形成了一种 共识：先锋小说如同西方的后现代主义，专意破坏、解构。但我认为，这是对先锋小说 的误读。 源起于叙事革命的这场文学革命，标新立异，激进极端，在艺术形式上，先锋小说极 力否定传统文学的创作原则，要把故事、情节、人物等从小说中赶出去，最终消解传统 文学凝定的形式。作为对应，它把自己推向既有极大的破坏性同时又有极大的创新性的 艺术创构之中，追求文本实践和技术操作，沉迷于叙述游戏和语言游戏。在思想观念上 ，先锋小说仍然不惜采取极端的形式，对传统文学进行颠覆，在解构一切、否定一切之 时，极力拆除深度模式，否定权威话语，解构意识形态，消解中心和确定性，削平价值 ，从而达到“无深度的平面”，使作品走向无中心、不确定性和地缘性。 先锋小说这种偏激的个性决定了它的艺术创构既艰难又危险，因为，若是偏激的力度 不够，则不足以达到摧毁强大的传统文学的目的：创新为破坏所累，建构为解构所限， 自我也难以立足，以至写作自身被颠覆。先锋小说由盛而衰，时不过三四年，除了强大 的意识形态对它的挤，压，正统文学观对它的排斥等原因外，它自身存在的诸多缺陷， 尤其是形式上的诸多极端的不成熟的追求直接导致着它行进的艰难。这也是它一直备受 责难乃至被否定的主要原因。我的问题是，极具现代性的先锋小说难道只有解构而没有 建构，只有破坏而没有创获，只有消极悲观而没有积极进取吗?这本是不言自明的问题 ，可现在要是不作辩说指实，真不知要冤屈先锋小说至何时。提出这一问题是想说明， 先锋小说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具有特别的意义。首先，先锋小说为中国当代文学注 入了“现代性”精神和求异求变的创新意识，应是不争的事实。先锋小说是新时期80年 代文学向90年代以来的文学演进的中转站，90年代以来的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从它及它 的同道者新写实小说那里伸展开来的。且不说先锋小说自身经过向现实性、写实性和通 俗化转换之后开出了新途，从而不断有新的创获，也不说具有后现代叙事特征的新写实 小说悄悄地接过先锋小说的观念和部分创作原则，将其转换成“客观事实”的叙述因而 获得了三分天下居其一的地位，就是包括纯正的现实主义小说在内的种种小说，因为注 入了先锋小说的精神、观念和创新意识，也不同程度地提升了文学的品位。要是我没看 走眼的话，我以为代表90年代以来的文学最好水平的《白鹿原》、《九月寓言》、《无 风之树》、《活着》、《尘埃落定》等小说，以及200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90年 代创作的《灵山》等小说，均具有先锋的品格或先锋的内涵。我甚至认为，90年代以来 的文学之所以能够在文化守成主义、世俗化、民间化占据主导地位的语境中获得深度的 发展，多半应该归功于先锋小说。从文学层面看，先锋小说也多有贡献。先锋小说是文 学上的形式主义，它一度极端的形式追求源于对形式的迷恋。先锋小说作家具有自觉的 文体意识，形式的重要性被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地位，现代小说由“写什么”转变为“怎 么写”首先落实到叙事上，叙事取代传统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而成为小说的第一要 素，成为一门艺术。在形式主义的文学主张中发展出来的叙事与叙事策略艺术表现形式 ，已经为90年代以来的文学充分吸收与运用，成为激活并丰富文学创造力和表现力的重 要资源。进一步考察，先锋小说虽然产生于八九十年代现代性语境，作为现代性文化思 想潮流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它又包含着许多后现代的成份。在我看来，它的特异之处， 就是用后现代性来打造自己，从个性、特征、艺术原则到行为策略等方面，均表现出后 现代解构的特点，用后现代性之形来行现代性之实。 在先锋小说中，现代性和后现代性是共存于中国社会全面推进现代化的现代性语境中 。如果这一把握不错的话，我们就可以透过先锋小说的“后现代性之形”而获取它的“ 现代性之实”。它的建设性的价值指向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先锋小说以激进的解 构、否定来反抗传统、历史和现实，指认僵化的政治体制与经济体制造成的荒诞现实与 荒诞人生，表现了作家面对价值危机、意义丧失的荒诞现实、荒诞人生的焦虑与无奈。 在那个视现代性为生命的变革年代，要他们沉稳中庸，显然是不可能的。他们表面偏激 尖锐，过多地流露出深度的痛苦悲哀与绝望的虚无主义情绪，但他们的心是热的，曲折 地传达出强烈的变革的愿望，其思想表现为潜指性与复杂性。二，先锋小说彻底的激烈 的解构、否定主要体现为一种叙事策略，意在为社会、为文学开出一条新路，重建精神 价值的新维度。三，先锋派作家思想激进，但他们既不是玩世不恭的颓废派，更不是一 群惟恐天下不乱的狂人，而是一些关注现实与人生，具有人道精神，急于改变社会现状 和文学现状的作家——既严肃又具有创造性的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