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02)03-0124-14 一 “五四”新诗在理论上的贫乏,多多少少要归咎于胡适没有为新诗提供像样的理论基 础。 从今天来看,胡适的《谈新诗》,翻来覆去地讲“具体地做法”,怎么样才能做到具 体呢?就是不要抽象,怎么样才能不抽象呢,就是要有感觉。感觉是个什么东西呢?他说 就是“影象”。光看这些话,细心的读者可能要以为胡适在诗歌上,可能绝对的外行。 虽然谈到了为了表现“新的内容和新精神”,才要打破旧形式的枷锁,究竟是什么内容 呢?他说是“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和复杂的感情。”“写实的描画” 甚至“完全的写实”,(注:《谈新诗》,见胡适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 》第295页。)这难道就是诗的生命所在吗? 胡适虽然是个思想家、大师级的学者,可他心理素质的局限是很明显的,不管是写诗 或者是写剧本(《终身大事》)写小说(《差不多先生传》),都缺乏艺术家的才华。同样 ,鲁迅也不是万能的,新诗所要求的想象激情,口语诗化的历史要求,他自知是力不能 胜的。由于胡适才力的局限,引起理论混乱,而导致创作的混乱。从1918年初到1920年 初以北京为中心的新诗,充满了大同小异的生活现象罗列和情绪的碎片。连胡适也在他 诗的附注中表示反对“棒子面一根一根往嘴里送”式的新诗。这样的水平难和旧体竞争 ,草创期新诗陷入了停滞的危机。其具体表现——在胡适旗号下的年青诗人中没有产生 一个艺术上像样的诗人;文学研究会、《新潮》的作者,郑振铎、叶绍钧、郭绍虞、徐 玉诺、刘延陵、俞平伯、康白情、沈尹默、王统照、沈玄庐纷纷从新诗的庞大队伍中蒸 发了出去。 打破这种停滞,把新诗的危机化为转机的,是远在东洋的医科大学生郭沫若。他的作 品并不是发表在北京的中心刊物上,而是上海的时事新报《学灯》上。他一鸣惊人,为 沉寂的新诗带来了一个崭新的高潮。不但在创作的成就上,和胡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且在理论上,和胡适也是针锋相对的。 郭沫若和胡适一样是反对形式枷锁的,他甚至声称自己是“最厌恶形式的人”。“他 人的形式只是自己的监狱。形式方面,我主张绝端的自由,绝端的自主”他还提倡“自 我表现”,以此可见,他和胡适的“句句须有个我在”,有相当的一致之处,但是,他 强调诗是抒情的。 在致宗白华的信中,说得直截了当:“诗的本职专在抒情。” 郭沫若所强调的抒情,正是胡适千方百计回避的。他宁愿强调精密的观察,也不屑提 及抒情。而郭沫若把抒情不但看成是诗的生命,而且是诗人人格的“自然流露”。他说 ,诗是不能“做”的,而是自然而然地“写”出来的。 这从表面上看,又好像和郑振铎的率真、朴质相近了。但是,郭沫若的特点在于,他 并不满足于原始的感觉和情感。作为一个医学院的大学生,他用科学的公式把他对诗的 理解提炼为一个公式: 诗 = (直觉 + 情调 + 想象) + (适当的文字)。(注:郭沫若的这些观念,在一般现代 诗体论选中均冠以《论诗三札》之名。但是实际上,最初出现在郭沫若、田汉和宗白华 三人的通讯集《三叶集》。以上引述《三叶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第一版。第 45、46、133、8页。)郭沫若和胡适不同,把文字(语言)放最后,仅仅作为形式(form) 来考虑。而把直觉、情感和想象当成最为重要的因素。“诗的专职在抒情”,有了情感 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直觉和想象呢?如果光讲情感,那郭沫若和胡适的追随者之一康白 情的区别就不大了。在郭沫若看来,想象首先就是一种直觉,是统一的,是“诗人的利 器”是和哲学家的“精密的推理”相对立的一种思维方式。“诗人是情感底儿子,哲学 家是理智的干儿子。诗人是‘美’底化身,哲学家是‘真’底具体。”(注:《三叶集 》,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第一版,第16、7、11页。)把情感和理智,把“美”和“ 真”区别,甚至对立起来,在“五四”时期,郭沫若是第一个。他用非常形象的语言说 :“诗人底心境譬如一湾清澄的海水,没有风的时候,便静止如像一张明镜,宇宙万汇 底印象都涵遇在里面,一有风的时候,便翻波涌浪起来,宇宙万汇底印象都活动在里面 。这风便是直觉、灵感(inspiration),这起了的波浪就是高涨着的情调。这活动着的 印象便是徂徕着的想象。”(注:《三叶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第一版,第16 、7、11页。)同样是讲想象,郭沫若和康白情的不同,一个是现实的印象的组合,一个 是“活动着印象”,而且还是在被风所吹动了的水波浪中的“活动中的印象”。这样的 印象的“美”和现实的“真”还可能是等同的吗?很显然,这不再是一个“真”的境界 ,而是一个假定的“美”的境界。康白情一旦接触到具体的作品他的想象就和现实的描 述(也就是胡适的‘精密的观察’)没有多大差异了。他以自己的作品为例说:“你看‘ 小胡同口/放着一副菜担/……满担是青的红的罗卜/白的菜/紫的茄子;/卖菜的人立著 慢慢的叫卖。’我们读了就像看见的一样。‘忽地里扑喇喇一响/一个野雁飞去水塘。 仿佛像大车音波,/慢慢的工——东……当’我们读了就如听见的一样。这就是具体的 写法。”(注:杨匡汉、刘福春编:《中国现代诗坛》上编,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3 8、39页。)这完全是在胡适划定的所谓“具体的做法”的圈子里徘徊。要害在于,在胡 适影响下的诗人,在反对旧诗的虚假时,把真绝对化为生活和情感原始的可感形态。对 此,闻一多早有觉悟,他针对新诗的弊端,说“绝对的现实主义就是艺术家的毁灭”。 在《“冬夜”评论》中说得很直率:“不幸的诗神啊!他们争道替你解放,‘把从前一 切束缚你的自由的枷锁镣铐——打破!’谁知在打破枷锁镣铐时,他们竟连你的灵魂也 一齐打破了呢?不论有意无意,他们总是罪大恶极啊!”闻一多在这里说的是新诗“幻想 的亏缺”。他认为新诗中除了郭沫若和梁实秋以外,几乎所有的新诗人“都有一种沈痼 的通病,那就是弱于或竟完全缺乏幻想力。”(闻一多《“冬夜”评论》,武汉大学出 版社,1985年版,第30,38页)他明确地说,这“是一种炽烈的幻象,真诗没有不是从 这里产生的”(同上,第4页)。他所说的幻想和郭沫若所追求的想象,都是超越了原生 状态的真,带上了假定性的变异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