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新诗的“发生”历史,从新诗的发明人胡适开始,就有不厌其详的讲述,在这个 “故事”中,有主角(胡适自己),有配角(美国的梅光迪、任叔永以及北大的陈独秀、 钱玄同等),有与反对派的激烈论战,有个人的“实地实验”,更有一批新诗人的响应 。(注:有关新诗的发生史的经典描述,可参见胡适的《尝试集》自序,《逼上梁山》 等文。)后来的文学史描述也多沿用这种套路,主要从诗人、批评家的言论和实践中, 寻找“新诗”发生的历史轨迹。然而,在这个完整的“故事”中,似乎漏掉了一个关键 的因素,即:新诗的读者。对于某一类文学体式而言,其兴起或发展,都与一个读者群 的确立密切相关。(注:伊恩·瓦特就18世纪读者大众与小说兴起的关系作过研究,见 《小说的兴起》,三联书店1992年。)在新诗的发生期,新的读者群的寻求,在某种意 义上,也是新诗成立的决定性的环节,在谈论“文学改革”的程序时,胡适就说:首要 的任务是要“养成一种信仰新文学的国民心理”。(注:答盛兆熊书,《新青年》4卷5 号。)只有得到了一定范围内读者的认同和阅读,新文学(包括新诗在内)的成立才不是 一句空话。对新诗发生初期,读者问题的考察,也就是本文讨论的起点。 一、作为一种阅读时尚的新诗 具体说来,新诗“读者群”的形成,是与新诗传播的扩张相伴随的。最初,胡适在美 的白话诗尝试,只局限于私人的讨论和书信中,是《新青年》上的发表,确立了新诗的 起点。(注: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说:“新诗第一次出现在《新 青年》4卷1号上。”)发表无疑使个人的诗歌实验得以进入公共的阅读,也使一批北大 教授参与到新诗的“实验室”中来。但最初的发表、阅读空间并不很大,主要作者无非 胡适、刘半农、沈尹默、周作人等三四人,同人之间多次写作“同题诗”现象,更是说 明“新诗”交流的“同人性质”。(注:在《新青年》4卷1号上,就有胡适和沈尹默的 两首同题诗《鸽子》和《人力车夫》;4卷3号上,则有沈尹默、胡适、陈独秀、刘半农 四人的同题诗《除夕》。)新诗传播空间的大幅度扩张,应是伴随五四前后新出版物的 激增而实现的。(注: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称,有人估计在1919年中,至 少出了400种白话报。)当时在各类新式杂志上,登载“新诗”成了一种风气,“报纸上 所载的,自北京到广州,自上海到成都,多有新诗出现。”(注:《谈新诗》,1919年1 0月10日《星期评论》“双十”纪念专号。)在某种意义上,“新诗”成为了新文化的标 记,一位批评者就讽刺说,当时“无论什么报章杂志,至少也得印上两首新诗,表示这 是新文化。”(注:张友鸾《新诗坛上一颗炸弹》,《京报·文学周刊》2号,1923年6 月16日。)《新青年》外,《新潮》、《少年中国》、《每周评论》、《星期评论》等 成为主要发表机关,培养出一批新的读者和作者。(注:1919年的郭沫若就是因为在《 学灯》上读到了康白情的新诗,而投身于“新诗”写作的,见郭沫若《创造十年》,《 学生时代》5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3月。)《尝试集》、《女神》、《草儿》、《 冬夜》等新诗集的出版,更是扩充了读者群,苏金伞就回忆:“当时新出的诗集,如胡 适的《尝试集》,郭沫若的《女神》,康白情的《草儿集》,汪静之的《蕙的风》,谢 冰心的《春水》等等都买来读。”(注:《创作生活回顾》,《新文学史料》1985年3期 。)读者的欢迎,也可由新诗集的发行量见出,《尝试集》出版3年已出4版,印数15000 册,据汪原放统计到1935年亚东结业时,共出47000册,数量惊人。(注:见汪原放《回 忆亚东图书馆》53页、82页,学林出版社1983年11月。)《女神》出版两年内也出四版 ,至1935年也达12版之多,与《尝试集》不相上下。《蕙的风》也“风行一时,到前三 年止销了二万余部”。(注:此说法出自汪静之《中学毕业前后》,1935年开明书店。) 在当时,一本文学书籍的销量超过一万,就属于最畅销之列,(注:化鲁曾言:“文学 书籍的销路,在中国至多不过一万,而报纸行销至四五万,却是很平常的。”(《中国 的报纸文学》(一),1922年7月21日《文学旬刊》44期))其他几本早期新诗集,虽不似 这三本风光,但销数都很可观。 诚如很多学者指出,新文化运动与新式教育的展开,有着密切的关联,新知的普及是 一个方面,同等重要的是,新学校也培养出了一个相应的读者群。“以著名学者为领袖 ,以全国学生为中心,其传播之主要媒介则为出版物”,就是新文化运动的构成方式。 (注:李泽彰《三十五年来中国之出版业》,《中国现代出版史料》丁编(下卷)387页。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急先锋,“新诗”的读者群,自然也以“青年学生”为主,他们不 仅阅读新诗,而且主动模仿,既是最初的读者,也是主要的追随者,如茅盾所言:“初 有写作欲的中学生十之九是喜欢写诗的”,(注:茅盾《论初期白话诗》,《文学》8卷 1号,1937年1月1日。)当时在中学读书的曹聚仁也回忆:“关于无韵自由诗,几乎成为 我们尝试写作青年最爱好的体裁。”在《觉悟》的编辑室里,他还看见成千份的诗稿, 一位诗人,十天之内写了三百多首白话诗,可见写作与投稿之兴盛。(注:《尝试集》 ,《文坛五十年》146页,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6月。)学衡派在攻击新文学时,抨击 胡适等人投合一般少年的心理,(注:梅光迪就称:“今之学者,非但以迎合群众为能 ,其欲所取悦者,尤在群众中幼稚分子,如中小学生之类。”(《评今人提倡学术之方 法》,《学衡》2期,1922年2月))这反倒暗示出一般读者群的构成。 然而,在新式教育培养出的“知识青年”中,真正趋近新文学的人数,不可过高估计 ,(注:后来王任叔就说,在大革命前新文学“还只能盘旋在几个文学者和文学青年之 间。仿佛一本新书出来,读者的数目,大致早可决定的。”《新双的踪迹与其出路》, 《文学》8卷1号,1937年1月。)具体数目曾虚白曾有一个估计:“也不过三四万人吧! ”(注:《一家言》,《给全国新文艺工作者的一封公开信》,转引自陈子展《中国近 代文学之变迁·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317页,上海古籍书社2000年。)“新文学”的 阅读或许只属于一小批“激进青年”,许多学生的阅读空间仍是被通俗小说和流行杂志 所占据,(注:譬如,陈广沅《交通大学上海学校学生生活》一文记录,读小说是当时 学生的首要娱乐,“差不多一种《礼拜六》在校内就有二百余本”。1922年7月5日《学 生杂志》9卷7号“学生生活研究号”。)至于新诗以及新文学,在很多地方并不受欢迎 ,(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更是出版一册反对新诗的《诗学研究专号》,在《 文学旬刊》上引发一场与郑振铎、叶圣陶等人的大争论。)接受状态的差异,与整个新 文化传播的不均衡有关,地域的差异,学校的基本氛围,阅读出版品的种类,多种因素 往往会影响到青年读者的取向,一般说来,在旧派文人把持的校园,学生的文学取向就 趋于陈旧,而在新知传播便利、思想活跃的地方,新式青年往往会得风气之先。(注: 杭州浙江一师学生对新文学的参与,就是一个可资讨论的个案。五四前后,浙江一师成 为东南新文化的一个重镇,学生中涌现出湖畔诗人等一大批新文学作家。这首先与杭州 的地理位置相关,杭州地当沪杭铁路的终点,上海、北京出版的书刊容易先看到,接触 新人物的机会也较多。另外,刘大白、朱自清、俞平伯、刘延陵等新文化人物先后到这 里任教,也带动了学生的新文学热情。同是在杭州的宗文中学,也很有名气,但被旧派 人物把持,学校中除了教科书中的古诗词,能看到的只不过是林纾译的小说和鸳鸯蝴蝶 派的作品。在该校读书的戴望舒、杜衡、张天翼、施蜇存等人组成“兰社”,一同在鸳 蝴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起点与汪静之等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