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炜先生建议我们讨论近年当代文学研究的变化(转向)。因为工作的关系,对近年 来当代文学的论著读过不少,但如果要对“变化”做出有根据的归纳,并无把握,只能 就有限的了解谈一点印象。 首先,当代文学的关注点好像发生了一些转移。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教育部在大学 中文系现当代文学的课程设置上,采取了一种“分别对待”的“政策”:现代文学被称 为“中国现代文学史”,而当代的则命名为“中国当代文学”。这里包含的信息可能有 两个方面,一是“当代文学”还不到进入“史”的描述范围,“经典化”的工作为时尚 早。另一则是,“中国当代文学”既有历史考察的方面,也有现状研究、批评的方面。 在我的印象里,在80年代,甚至90年代初,学校的教师、学生,大都把热情投到对文学 现状的关注上。他们撰写的文章、递交的论文,大多和现时的文学现象有关。那时,没 有多少人会对当代文学的“历史”感兴趣,即使论及,也只是作为展开现实问题的背景 因素。这几年却有些不同了。召开了专门研讨“十七年”和“文革”文学的学术会议, 有的刊物设置了专栏,一些论著和丛书已出版或正在筹划之中。而在学校里,也纷纷作 起“历史”的题目。《红旗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赵树理、《收获》、 《文艺报》、“革命历史小说”、“红色小说”、红卫兵诗歌、样板戏……,以及延安 的文学运动、秧歌剧等等,均成为“热点”。以我的经历说,在这两年,“动员”学生 写现状批评、研究的论文,和80年代“动员”学生研究当代文学的“历史”,是同样困 难的事情。粗粗一想,真会发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样的感慨。是这些年“ 疲软”的文学,已不能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了吗?还是在变化了的、复杂的现实面前,我 们已变得迟钝,失去了关注现实的热情,和做出反应的能力?这种“转移”的“合理性 ”有多充分? 当然,关注当代“历史”,说起来并不是一件坏事。所谓当代历史,通常指的是上世 纪的50至70年代,也就是“十七年”加上“文革”这30年。对待这段历史,普遍性地存 在着两种对立、有时又相混杂的立场。正如戴锦华先生所说,这“被种种的断裂说所切 割的前30年,成了一处特定的禁区与弃儿,在种种‘借喻’与‘修辞’间膨胀,又在各 色‘官方说法’与沉默不屑间隐没。当代史由是而成了不断被借重并绕过、在众声喧哗 之中分外沉寂的时段。”(注:戴锦华《面对当代史》,《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3期 。)今天,情况已有了一些改变:我们发现自己既能对种种“借喻”和“修辞”保持警 惕,也开始能对“沉默不屑”有所反省了,能够以较为“冷静”、“学理化”的方式来 “面对当代史”了。这无论如何应该看作是一种“进步”。 前30年的“当代史”能够进入我们的“视界”,原因当然是多种多样的。现今的“学 术”已经不是一种皓首穷经的事业,也会有某种和流行文化相类的逻辑,有一个“时尚 ”的问题。时尚意味着多变,经久已难以不衰。加上“现代文学”和“新时期文学”的 话题,已经说得够多了,可以拓展的空间有限(也许并非如此)。这样,寻找开垦不足的 “生荒地”就理所当然。另一个原因是,近些年,似乎具备了“有效”谈论这个时期文 学的“知识准备”。“欧美思想界近30年来深入反省‘现代化’理论和‘现代性’叙事 的思想成果”的在中国知识界的传播,对“现代性”的矛盾、分裂和悖论的形式的论述 ,便从另一方面“开启认识中国文学现代性之门的钥匙”(注:旷新年《现代文学之现 代性》,见《现代文学与现代性》,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在中国发现历史 ”(注:[美]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现在美国的兴起》,北京,中华书局1 989年版。)的努力,其结果是,在现代文学方面,“发现”了众声喧哗、充满魅力“晚 清文学”的现代性(注: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没有晚清,何来“五四”?》,《 想象中国的方法》,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也“发现”了从延安到当代的“反 现代的现代性”的“文化先锋运动”(注:唐小兵《<再解读>代导言:我们怎样想象历 史》。《再解读》,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20世纪80年代所描述的中国 现代文学的“整体性”(注: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提出的“20世纪中国文学”的概 念,陈思和提出的“中国新文学整体观”。),由此出现了分裂。人们认识到,“我们 再也难以简单地用中心与边缘、主流与逆流、进步与反动等二元对立的模式来结算中国 的现代文学”(注:旷新年《现代文学之现代性》,见《现代文学与现代性》,上海远 东出版社1998年版。)。这种“整体性”的破损和分解,不仅让“通俗文学”理直气壮 地“登堂入室”,让20世纪的“旧体诗”进入“现代”的文学范畴,而且也为“召回” 50—70年代文学提供了理论依据:它们曾因意识形态的(“政治工具”、“意识形态宣 传品”)和文学性的(非文学)理由,受到轻蔑和放逐。 今天,对于“当代”的革命文学,以及对20世纪“左翼文学”(注:我在《中国当代文 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和一些文章中,用“左翼文学”的概念来概括现代中国 具有某种统一特征的文学思潮和创作成果。这种做法受到有的学者的批评。他们认为, 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左翼文学”的概念有特定内涵,指的是30年代前期左联时期 的革命文学,这已成为研究界的共识,不应将这概念泛化。这个批评是有道理的。不过 ,我尚未找到一种更合适的概括方式,只好暂且这样使用。)这一流脉的重新关注,也 包含了对现实社会问题焦虑的出发点。80年代主张或同情“回到文学自身”的学者,到 90年代真诚表达对“人文精神”的衰落的忧虑,就是这方面发出的最早信号。后来,又 有对作家要关怀现实的呼吁,有“无产阶级写作”(注:孟繁华在他的论文中提出了这 一观点。我们或许不应从概念的严密性,而可以从表达的情绪、意向上,来理解其具有 的积极意义。)的提出,有对具有批判活力的文学的呼唤,期待“批判的艺术会找到它 焕发活力的场所”(注:韩毓海《中国当代文学在资本全球化时代的地位》,见《知识 的战术研究:当代社会关键词》,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批判的艺术”,也 就是质疑“合理化成为观察世界唯一角度”的艺术,不是“从文本到文本的封闭循环” ,而是“作家变革自我和变革世界的双重实践”的艺术。在20世纪中国,这种“艺术” 在许多时候带有“左翼”的倾向和色彩。因而,在今天,对这种文学的“历史”所作的 重新审察,就不完全是一种自恋式的“怀旧”,而具有思考现实问题的动机。这种追索 和审察,自然包括这种文学在它的过程中曾有的失误,它的自我损害,和它在当代的“ 异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