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530(2002)01-0018-04 一 阅读洛夫,既是在阅读一部现代诗人的精神史,同时也是在阅读一部现代诗人的美学 史。 回首20世纪中国新诗,山回路转,潮起潮落,近百年中加入这创世般滚滚诗潮中者, 有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而尘埃落定,我们发现,太多的仿写与复制,以及工具化、 庸俗化的背离,使新诗作为一门艺术的发展,始终失于自律与自足,难得有美学层面的 成熟。我们有太多或浅尝而止、或执迷不悟的写诗的人,而缺少艺术与精神并重的诗人 艺术家。诚然,一部诗的历史,是由大诗人和小诗人以及无数诗歌爱好者共同造就的, 但真正奠定这历史的基础并改变其发展样态的,是那些经由富于原创性的开启与拓殖, 既拓展了精神空间又拓展了审美空间的杰出诗人——因为他们的存在,历史方有了稳得 住的重心,而新的步程方有了可资参照的坐标与方向——重读洛夫,重读洛夫于20世纪 中国新诗的历史长河,朗然于心的,正是这一种遗憾中的欣慰! 然而,较之台湾其他几位杰出诗人,历史对洛夫的误读,可谓最多。一词“诗魔”的 命名,一词“蜕变”的指认,以及所谓“超现实主义之怪胎”的谬责,“回归传统浪子 ”的误赞,历史解读中的洛夫,似乎成了移步换形、重心不稳、风格不统一的“多面人 ”。其实真正的洛夫只有一个,起步于“禅”,落步于“禅”,中间是“禅”与“魔” 的交错印证。“魔”之于形,源于洛夫的艺术“野心”,旨在经由多向度的美学追索, 得西方诗质之神而扩展东方诗美之气宇,取古典诗质之魂而丰润现代诗美之风韵,以求 为新诗的“艺术探险”和诗学建设,带来更多有益于属于诗这种文体的因素和特质;“ 禅”之于心,源自洛夫的本然心性,旨在引古典情怀于现代意识之中,用“东方智慧, 人文精神,高深的境界,以及中华民族特有的情趣”[1],来更深刻地印证现代人,尤 其是经受精神和肉体双重放逐的台湾前行代诗人族群的历史之思、时间之伤与文化之乡 愁,以加深现代诗的精神内涵——如此两面一体,那个视诗为“全生命的激荡,全人生 的观照,知性与感性的统摄”[2]的洛夫何曾多变?而今日再读其《石室之死亡》,所谓 “西化”、“晦涩”的指斥,又有几处站得住脚?“我作品的血纯然是中国的”,虽追 慕“诗人是语言的魔术师”之审美风范,但“血的方程式”从来“未变”(洛夫语);“ 持螯而啖的我/未必就是爱秋成癖的我”,而“爱秋成癖的我”,也未必就不是那个“ 持螯而啖的我”;“上帝用泥土捏成一个我,/我却想以自己作模型塑造一个上帝”, 且“暗自/在胸中煮一锅很前卫的庄子”。这样的洛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 禅”“魔”互证的洛夫,其实是始终如一的,并在持久而不断超越的美学追索与精神开 掘中,锤打出自己的道路,影响了整个20世纪下半的中国现代诗的历史。 二 人类的精神是由情感的挣战和对意义的冥思所构成的。表现在洛夫的诗歌世界中,这 种构成则由“雪白”与“血红”两个核心意象,亦即“白”与“红”两种主题色调的对 立、摆荡与统一所体现。“白”——雪、烟、雨、月、雾、风、灰烬、泡沫、蝉蜕等代 表着出世之伤/时间之伤;“红”——血、火、灯、酒、虹、太阳、石榴、罂粟等代表 着入世之痛/生命之痛;“白”即“禅”即“对意义的冥思”,“红”即“魔”即“情 感的挣战”——这是洛夫诗歌的两个母题,也是解读洛夫诗歌精神的两把钥匙。 大陆诗人、诗学家任洪渊在他题为《洛夫的诗与现代创世纪的悲剧》一文中,曾将洛 夫的创作分为三个时期:《石室之死亡》的“黑色时期”、“原始混沌”时期;“红色 时期”、“有色、有形、有我、有物的‘血色’的生命”时期;《时间之伤》开始的“ 白色时期”,“无色、无形、无我、无物的终极的空无”时期。[3]这种分期,其实已 包含了“红”与“白”两个系列母题,只是单独将《石室之死亡》看作另一系列。实则 “黑”仍是“红”的变奏,或叫作“红”的极致,死去的“红”就是“黑”,而且现在 看来,这段特殊的“黑”,也并不“混沌”。《石室之死亡》是洛夫“红色系列”母题 的一次有意味的分延,且带有明确的精神指向与美学目的。此前的洛夫,其实已写了不 少近庄近禅的“白色诗作”,如《窗下》、《烟之外》等,与晚年的《雪落无声》形成 回应。然而身处《石室之死亡》时代的诗人,一方面因生存的危机感——冷战的低气压 、与家园永绝的痛失感等等所生成的“勃郁之气”,已无法再作“白色”的消解:“天 啦!我还以为我的灵魂是一只小小水柜/里面却躺着一把渴死的杓子”;一方面,视“写 诗即是对付这残酷命运的一种报复手段”的诗人,也正欲以一次具有穿透力的“艺术探 险”,来作一次火山爆发式的生命/生存“突围”——这是一场“遭遇战”,在“横的 移植”之狂飙突进的时代语境中,与西方“超现实主义”的迎面相撞,只是不期而遇的 偶合,且绝非摹写,而是具有“原质根性”的对接:“宛如树根之不依靠谁的旨意/而 奋力托起满山的深沉”,“则某些欠缺构成/我不再是最初,而是碎裂的海”——这真 是一次山呼海啸般的“报复”与“突围”,是二十世纪中国诗歌中,对“放逐”与“死 亡”主题的最为壮观和经典的诗性诠释:化“禅”为“魔”的诗人之思,以“目光扫过 那座石壁/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的穿透力,狠狠地进入精神实体最昏暗的深处,最敏 感的浑浊带,在意识与下意识的诗性交锋中,突破语言的理障,超越语言的逻辑局限, 以密集而慑人的意象,绘制出那个具有象征意味的特殊时代紊乱的“心电图”,象地狱 一样深刻,又处处渗透着一种救赎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