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纪之交的中国当代文坛,刘震云以鲜活、奇诡、厚重的创造实绩,引起人们长久 的关注与思考。他的小说创作,引起了许多批评家的阐释冲动和批评热情,在新世纪初 小说界也是一个亮点。2002年的春节刚过,在北京早春的暖暖春意中,笔者走访了作家 本人。 周罡(以下简称周):您的创作起步于1982年,1987年以成名作《塔铺》正式登上文坛 。而在当时,“先锋文学”和“寻根文学”显然都在渐趋式微,“新写实”思潮初露端 倪。《塔铺》的创作似乎难以归入上述任何一类文学思潮。您对此作品受到关注的原因 是怎么看的? 刘震云(以下简称刘):我觉得“思潮”这个问题,好像是评论家总结出来的,有很大 人为因素。比如说“寻根”文学、“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等,都是一种理论概括 。其实,每一个写东西的人都是一个个体。把他归到一个思潮里,是挺中国式的做法。 西方文学也有思潮性的东西,但从总体上讲,强调的是多元化、个案研究多,单个作品 研究多,集体研究少。而中国人总是善于概括,善于整齐划一,强调一体化、单元化、 集体研究多。这同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思想相关。比如:说大炼钢铁,全国都大炼钢 铁;说大跃进,都大跃进;说与时俱进,我看每一个人的讲话稿里都有“与时俱进”。 这是一个思维习惯的问题。至于《塔铺》我想无非是真实了一些。写了一个非常传统的 爱情故事,这个故事比较真实。大多数参加过高考的人和低层人物都有类似的经历。其 实就创作来讲,创新含量很少,小说痕迹,故事痕迹都很明显。塔铺是一个真实的地名 ,一个特别小的镇。我当兵复员回去,在塔铺当了中学的民办教师,和同学们产生接触 ,那时生活很苦,孩子们每天从家里自带干粮,在学校里买一碗菜汤……所以是有生活 原型的。因此,一部作品真正的生命力是从那里长出来的?如果从作者头脑里长出来, 我觉得很麻烦。当然,也是从头脑中长出来的——通过头脑从生活中长出来就比较好。 生活是上帝创造的,上帝的力量是无穷的,上帝创造的生活是完美的,人们无法望其项 背。作品能反映的生活只是千分之一。这已经很不错了。 周:我在阅读《塔铺》时,感觉小说中融入了您早年的人生经验。其中对农村的贫困 ,苦难描写得非常醒目,它似乎源于您的创伤性记忆。您认为农村生活经历对您的创作 有何影响? 刘:可以肯定的说,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农村生活首先对世界观有影响。直到现在也 一样。现在我们说从这里(农民日报社)到天安门有四十里,你会很自然想到,从塔铺到 县城也是四十里。从物理距离上,基本上是用早年农村生活的地理距离丈量现在的距离 。如果是在城市长大的,也会用城市距离去丈量农村。对于人来说,都会用过去的物理 时间丈量现在的物理时间。在精神维度上也是如此。如果是农民的后代,农村的生活形 成了基本的生活观念,自然会有强烈的平民意识,以此对社会进行丈量。城里的孩子吃 一顿饭花一千元钱,他无所谓,因为生下来就是这么吃的;而农村的孩子一顿饭吃掉一 千元,马上会想到上次回去村里的二大爷买一头牛才六百元,一顿饭价钱比一头牛还多 。我从小是外婆抚养大的,我父母在县城工作,是外婆把我从县城背到村里,走了四十 里的路,当时是困难时期,外婆说一路上许多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 起来,是饿死的。再者,农村生活对方法论也有影响。我曾在一篇访谈中讲过,有两个 德国人,一个是德国北方人,一个是德国南方人,到村里同外婆谈话。外婆问德国人, 离得那么远是怎么认识的,开始怎么解释都不通,最后说是“赶集”认识的,外婆理解 了。又问一个人家里合多少地呀?回答说:七分地。外婆就说:“你这么大个子肯定吃 不饱了。”德国人纠正说,说错了,不是七分,而是七亩。外婆就说:“那你媳妇可就 受累了。”这是一种狭隘的经验主义,不是理智的,而是自然而然潜移默化从农村滋长 的。我听莫言说,他父亲到北京,晚上带他参观天安门,他父亲见天安门这么多灯,就 担心地问晚上十二点后,关不关灯。回答说不关,他父亲就可惜地说:“唉呀,这该浪 费多少电呀?”这些观点到现在来讲,可能就是后现代的,当我们读到有关南美文学时 ,我看马尔克斯谈创作,说他小说中写到的很魔幻的事情,当地土著其实本身就是这么 认为的,也是这么说的。这就是生活对创作的影响,农村生活对我来说,不是创伤而是 烙印。 周:从《单位》开始,接着《官场》《一地鸡毛》《官人》《头人》《新闻》等作品 ,确立了您在“新写实”阵营中的代表作家地位。但正如许多论者指出的那样,您虽以 “新写实”知名,但一句“新写实”一词实在很难囊括您这一批作品中的艺术个性。我 从中能体会出您的“黑色幽默”意味和存在主义色彩。而且,文本中的人情世态,日常 生活的琐碎,细腻的展示,给读者带来理解性的温暖,对小人物无奈、尴尬命运的展示 并没有导向果戈理、鲁迅式的阴郁、绝望。这或许是您的独特之处。那么,我感兴趣的 是您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创作这些作品的,您对作品中人物的态度是怎样的?比如:小林 ,金全礼等。 刘:这个我觉得同出身有关系。从小形成的世界观、方法论,我对他们有认同感,充 满了理解。在创作作品时同他们站在同一个台阶上,用同样的心理进行创作。这同站在 知识分子立场上是不同的,创作视角不一样。比如:从城市人角度看,觉得民工特别讨 厌。他们脏、爱占小便宜、爱小偷小摸等。但从农村出来的人,比方我就特别爱和他们 打交道,在他们中间感到一种温暖。我爱逛菜市场,去听他们那些充满生机和乐趣的语 言。他们的一些缺点和毛病,也是贫困的生活给逼的。他们从事最底层的工作,生活在 恶劣的环境中,有些可能是非人的生活,但他们的生活不乏自嘲、自解、自乐,特别的 原汁原味,原生态。我觉得用知识分子话语的“新写实”不恰切,在创作中,我是带有 感情的,打开了感情世界同艺术世界的通道,打开了这个通道才有创新能力。几千年来 ,中国统治者是反对创新的,认为创造是洪水猛兽,很可怕,而赞同模仿。在政治、经 济、文化等领域都是如此。语言习惯、生活模式不能动,动了就是大逆不道,使这个古 老民族僵化了,安于模仿。今天只要是现代化的产品如汽车、冰箱、手表、沙发、电脑 、电话等,都是别人创造的。善于模仿发展到极致就是作假。所以《单位》《一地鸡毛 》等作品中在虚伪卑琐中也有乐趣,这些乐趣构成了支撑他们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他们 在自己的生活中插科打诨,这种伪生活也有很多乐趣。 周:您的作品《故乡天下黄花》,被列入“新历史小说”的重要代表作品。“新历史 小说”被看作是对以往主流意识形态革命历史的反叛和颠覆,是小说虚构的民间历史、 家族史、村落史,尽管其中民间文化史风俗史的色彩给人一种真实感,情节人物的虚构 也是很明显的。我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以我的乡村经验和老辈人的谈话而言,我认为 《故乡天下黄花》比历史教科书更真实,它就是对乡村历史的还原再现。您或许不这么 看,那么您对《故乡天下黄花》创作是怎么看的?您当时的想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