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现为上海作协主席。自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著有长篇小说《流水三十章 》、《纪实与虚构》、《长恨歌》、《富萍》以及中短篇小说集《雨,沙沙沙》、《流 逝》、《尾声》、《小鲍庄》等。2000年,《长恨歌》获茅盾文学奖。日前,王安忆接 受记者采访,就当前的文学创作以及作家所面对的压力和作家的社会责任等问题,进行 了对话。 郑:人们从你的小说里认识你的故事,了解你的立场。你写小说整整写了20年,《小 鲍庄》、《纪实与虚构》等作品都因你独特的立场和叙述风格引起反响,但是,真正受 到海内外普遍关注的,还是写上海的《长恨歌》,学者们把它作为研究特定历史时期中 国都市文化的范本。《长恨歌》用近30万字的篇幅,浓缩了上海40年的岁月变迁,试图 通过主人公王琦瑶的一生,描绘繁华背后的炎凉世态,展示上海里弄深处的沧桑。能否 认为,至今最能激发你创作灵感的还是上海? 王:我别无选择。1955年,我出生后的第二年,就随母亲茹志鹃来到上海,住在淮海 中路,一头扎进市民的生活。其实,人对自己生活的地方,是很难感到激动的,因为太 过稔熟,又与经验缠绕在一起,都不会有好好看一眼的用心。然而,这也就是“积累” 的意思了,不是说它能够激发你什么,或是提供你什么,而是与你发生着关系,越来越 紧密,带着些安身立命的意思。 郑:《长恨歌》之后,你似乎开始游离观照旧梦的历史角度。《富萍》中没有了落地 窗和长沙发,不再是上海市中心弄堂的故事。从扬州乡下来的女孩富萍,投奔在淮海路 弄堂里做保姆的奶奶,但是最终她还是离开了弄堂,找到了在苏州河上当船工的舅舅, 并且把自己嫁到了舅舅住的棚户区——苏州河边上的“梅家桥”。这里,没有里弄的优 雅与市侩,富萍过得自由自在。在这样的故事里,你对上海的批判立场已很明显。 之后,《上种红菱下种藕》的叙述更彻底地离开了上海。小说讲一个生长在小镇里的 女孩看这变幻中的世界,世界充满生机却也有各种污浊。你赞美小镇纯朴的民风,也对 小镇上变化的人事、无常的人情表现出无奈和忧伤。至此,你的创作出现了明显的转变 。你的小说走到今天,是否有意与老上海拉开距离?和现在的“流行”拉开距离? 我的写作对象就是我生活过的上海和内地乡镇小城市 王:我的写作从最初起,就是上海和内地乡镇小城市两块区域,因为这是我生活过的 地方。从量上说,上海生活的时间更长,是定居地,但从质上说,内地的生活更具影响 力。到现在,写上海的小说引起注意,还是因为目下的时尚,人们非常留心对上海的描 述。当然,在90年代以后,我写上海比较有文化自觉性,但这自觉性却是来源于80年代 中期的寻根运动。我以为那是一个特别可纪念的运动,它集合了新时期文学中最优秀作 家的思考和实践,不仅对于上海,对于中国大陆许多地区,它都发动了“新看”和“新 写”的方法。所以,我后来写的《上种红菱下种藕》也算不上什么转变,是一桩自然的 事情。我并非有意识地回避讲老上海故事的潮流,就像我也从来没有意识地去贴近这潮 流。老上海在我,只是《长恨歌》的第一部,这其实是今天上海故事的引子,只是作为 引子有些冗长了,所以才独立为一部。 郑:你以后的写作,是会顺着这“引子”写下去,写出“大上海”的真正模样,还是 依然会在“上海”和“江淮流域的农村”之间来回穿梭? 王:我从来不期望要写出任何地方的真正模样,无论是上海,还是江淮流域的农村, 它们都是我小说里的戏剧舞台,一个空间。我属于写实派,我喜欢现实生活的外部状态 ,因为存在的合理性,而体现出平衡、对称的秩序,我要求我的故事空间亦有这样的美 感。但空间里或者说舞台上发生的,是我内心的情节。所以,也许碰巧,我还会漫游到 上海和江淮流域之外的地方,写作一个故事。 郑:对写作来说,上海和农村分别给你什么样的动力? 王:上海给我的动力,我想也许是对市民精神的认识,那是行动性很强的生存方式, 没什么静思默想,但充满了实践。他们埋头于一日一日的生计,从容不迫地三餐一宿, 享受着生活的乐趣。就是凭这,上海这城市度过了许多危难时刻,还能形神不散。比方 说,在文化大革命的日子里,上海的街头其实并不像人们原来想象的那样荒凉呢!人们 在蓝灰白的服饰里翻着花头,那种尖角领、贴袋、阿尔巴尼亚毛线针法,都洋溢着摩登 的风气。你可以说一般市民的生活似乎有些盲目,可他们就好好地活过来了。 农村给我的动力,似乎是在不断变化着的。最起初,它是向我呈现了沉重的生计,而 且,让我经历了苦闷的精神历程。因此,我无法像很多人那样,怀着亲切的眷恋去写插 队生活。我离开插队的地方后,再没回去过。但时间终究在抹淡经验的色彩,还因为毕 竟身不在其中了,不必加入生存的争斗,心情平和下来,便看见了另一种面貌,那是和 上海的市民绝然不同的,可以说是清醒的人生。因为它和自然贴近,懂得生存的本来面 目。我一直在想“人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生活”,这样的问题,它便试着回答我。近些年 来,我比较多地去江南水乡,我看见那些水乡小镇的体貌如何地服从人的需要,就像一 件可体的衣服,那么体恤与善解人意,在人口密集、水网密布、道路逼仄的地方,温暖 地养育着生计和道德,这是人性的生活,这是我写作《上种红菱下种藕》的初衷,也是 农村生活给我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