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洁的三卷本《无字》的开始,作者写到长篇小说的女主人公吴为要写一部小说, “她为这部小说差不多准备了一辈子可是就在她要动手写的时候,她疯了”。这样的描 写是凄厉和令人战栗的。是的,这是一部充满了疯狂的激情和决绝的书,是作者的力作 ,是作者全身心的投入,是一部豁出去了的书,是一部坦白得不能再坦白,真诚得不能 再真诚,大胆得不能再大胆的书。我称其为极限写作,就像横渡渤海湾与英吉利海峡是 极限运动一样。 这是一部“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仇恨满腔”的书,这是一部“痛说血泪家史”的 书——虽然其内容与小常宝或李铁梅大异其趣,仍然使人想到了解放后诉苦教育的心理 与文学模式。写完这部书,作者的愤懑与恶声算是到位了。 有许多作家包括年轻时极其激进壮烈的作家,进入老年之后,呈现出一种恬淡,一种 超脱,一种与生活与环境与亲人乃至仇敌的适度和解,一种更多是反省与自慰的回顾, 一种无法排解的对于往日的怀恋。当然也有至死“一个也不宽恕”的,比如鲁迅,比如 张洁,甚至是老而弥仇,老而弥怨,老而弥坚。作为朋友,也许我宁愿建议她更心平气 和一些。作为一个同行,我为她的不和解而感到困惑,因为她面对的一切毕竟与鲁迅面 对过的不同,其不宽恕也不具备鲁迅的不宽恕的内涵与意义。但是我又想,如果人人彬 彬含蓄,笑不露齿,还有张洁吗?不平则鸣,愤怒出诗人,太心平气和了,成仙成佛得 道通达了,还能有这样一部书令你谈论,令你激动,令你不安,令你如芒刺在背,如坐 针毡,乃至也令你疯狂吗?从文学史与阅读的角度,有这样一部书好还是在摇篮里就把 它平息好呢?那还用问? 我相信作者在写这部书时候的坦白与真诚,包括对自我的无情拷问。但是我仍然不能 不感觉到作者对书中的女主人公母女的钻牛角尖式的怜爱,以及她为这一对母女与周围 的人的“一零”关系,即善良者与险恶的世情直至亲情的对比关系的痛心疾首。整个作 品是建造在吴为的感受、怨恨与飘忽的——有时候是天才的,有时候是不那么成熟的( 对不起)“思考”上的。我有时候胡思乱想,如果书中另外一些人物也有写作能力,如 果他们各写一部小说呢?那将会是怎样的文本?不会是只有一个文本的。而写作者其实是 拥有某种话语权力的特权一族,而对待话语权也像对待一切权力一样,是不是应该谨慎 于负责于这种权力的运用?怎么样把话语权力变成一种民主的、与他人平等的、有所自 律的权力运用而不变成一种一面之词的苦情呢? 然而,这里悖论又产生了,一个作家,他或她能提供的只是一个、一种或某一类文本 ,谁能面面俱到?谁能包容万物?“片面的深刻”云云,现在变成了一个时髦的褒词儿。 不是有的作家正因了缺少片面或缺少偏激或不够疯狂而受到另类炮手的责难吗?不是这 里也可以看到“矫枉必须过正”的伟大命题的光辉吗?说到疯狂,也许我们还应该提到 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魅力,不正是存在于他的癫痫的已发作与欲发作之中吗?不幸的 或是幸运的是,陀写的是革命前的俄国,所有的疯狂就变得无比正义和师出有名。鲁迅 的时代也具有这种革命前夜的特点,这也是国家不幸诗家幸吧。 究竟是应该无所不写还是有所不写?如果是行为,那么无所不为显然不是褒义的,而有 所不为是一个人的节操与原则的表现。写作,这是一种行为抑或仅仅是前行为?如果无 所不写,还有没有隐私与尊严,文德和文格之类的考虑?或者,一部小说和一部揭发材 料之间的区别应该怎么样界定?而如果有所不写,隐私与尊严乃至文德文格云云会不会 成为一种徒劳地为“无边的现实主义”(这是法国文学评论家加洛蒂于一九六三年所著 的一本书的题目。这里仅是从字面上借用此词,不尽符合原意。)划定疆界与修造堤防 的蠢事,乃至成为逃避与钳制、粉饰与媚俗的口实? 比如那位丈夫面对妻子的裸体而评论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妻子的衰老,使妻子感到如同 是广岛的原子弹轰炸。我相信这会是女主人公的真实感受。那个(被描写为)顶级男人的 说法对于一个敏感的女人太不礼貌了。这里的描写与议论堪称警惕、敏锐、针尖对麦芒 即给予了无情反击。谁能想得到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与《爱是不能忘记的》发展到了 这一步!人类的爱情却原来就是这样脆弱和骗人!但把一句无礼的夫妻废话喻之为用原子 弹炸广岛,那死难的几十万日本平民能承认其可比性吗? 然后妻子不再与丈夫做爱了,OK,那确实是他们两口子的事。丈夫谈到他与前妻离婚 是因为前妻不让他操了。这个说法第一不雅,第二带有两口子床上说笑乃至被窝里调笑 性质,带有各国都有的荤笑话即dirty joke性质,再上纲,还有几千年男性中心造成的 男子的性主动性霸权意识。其实英语中fuck这个动词既可以说男人怎么怎么了女人,也 可以说是女人怎么怎么了男人。这个动词是相互的动作而不是单方面施暴。从中能得出 女主人公之被娶乃仅仅是为了让操的必然结论来吗?如果只是找一个让操的女人,用费 那么大劲吗?如果说在爱情与婚姻中女为了男付出过许多,那么男为了女,就没有付出 过什么吗?得出自己受到奇耻大辱的结论,与其说是分析的结果,倒更像是早已不共戴 天的诛心。对这种驳论的非逻辑性,曾经生活在连年运动的社会环境下的我们这一代人 ,是怎样地不觉陌生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