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首先是一种语言构成的文本。脱离文本的词汇、语义和叙述结构而直接进入对某 种社会现实的批判,其得出的结论很可能就是对预先塞进去的某种哲学概念的稀释。但 另一方面,纯粹进行封闭式的文本阅读,排除一切意识形态话语的介入,也是既不切实 际,又无法做到的。在本文中,我尝试着用社会学批评和结构语义学相结合的方法,将 社会方言和意识形态与文本的叙述句法、结构等统一起来考虑,对《祝福》(注:本文 采用的《祝福》文本,见《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5-23页。 以下有关该小说的引文均引自该版本。)作一番新的解读,以期获得某种新的理解和认 识。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想否定鲁迅研究领域里无数前辈专家学者的研究成果,只是想 提供一种新的阐释和对话的可能性。 一、社会方言 在进入文本讨论之前,先明确一下社会方言的概念。按照奥地利当代文学批评家彼埃 尔·V·齐马的解释,“一种社会方言暂时可以被确定为一套代码化的词汇,也就是按 照一种特定的集体合理性形成结构的词汇。”(注:彼埃尔·V·齐马:《社会学批评概 论》,中译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61页。)据我理解,这个定义与巴赫 金提出的社会杂语概念有某些相似之处,可互相阐发:1)它们都不是指某种纯属个人的 言语行为,而是指一套超越个人的、集体性的、系统的话语;2)它们都具有某种程度的 合理性,这个合理性不是指现代科学意义上的、可以通过实验得以证实或证伪的合理性 ,而是指某个特定的社会集体或利益集团中的人们不加思索地接受下来的、作为话语实 践的预设前提的合理性;3)它们都是一套可以转换为行动模式或规范的实践性的话语。 社会方言不能脱离具体的话语形式而存在。话语形式包括三个方面:词汇、语义和句 法即叙述模式。 1、词汇 这里所谓的词汇不是指一般语言学分类意义上的词汇,如实词和虚词,或名词、动词 、形容词等等,而是指文本中出现的,其意义互相指涉、形成合理性和互文性,能转换 为实践行为或规则的“代码化的词汇”。比如,在《祝福》这个文本中,“祝福”这个 词,就可以带出一连串与相应的民俗风情、行为模式和意识形态实践有关的词汇,如“ 送灶”、“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好运气”、“福礼”、“祭祖” 、“祭品”、“忌讳”、“天地圣众”、“牲醴”等等。上述这些词汇之间形成一种互 文性,可以互相指涉和互相阐释,并转换为实践性的话语规则和行为模式。例如,在祝 福期间不能说“死”这个词,只能以“老”代替之,这就涉及到社会方言中的一种不成 文法或规则:在某个特定时间段内必须实行某种语言禁忌。 一般情况下,叙事文本中出现的词汇和社会方言是一致的或重合的,如“祝福”,既 是叙事文本中出现的一个词,又是一个社会方言词汇。但也有特殊情况,有些社会方言 词汇没有直接出现在文本中,叙述者是以隐秘的方式、通过叙述句法暗示出来的,为了 分析方便起见,就必须把它们转换成可明确理解的社会方言词汇。如“寡妇”一词在《 祝福》中没有直接出现。但由于文本明确告诉我们,祥林嫂死了丈夫,因此我们可用“ 寡妇”一词作为某种社会方言的代码性词汇。这个词隐含了诸如“不幸的”、“苦命的 ”、“不洁净的”“不可接触的”、“不许再嫁的”等等某个特定时代的社会评价、行 为规范和社会期望。 2、语义 词汇涉及的仅仅是社会方言的可见的表层结构。语义则涉及深层的对比。自索绪尔语 言学理论流布以来,人们已经达成一种共识,确认语义是通过对比、选择等一系列复杂 的,同时又是无意识的、本能般的操作后才显现出来并被理解的。从社会学批评的角度 考察,语义对比和选择背后涉及相关的利益集团和与之相应的意识形态与社会分类。按 照齐马的说法,语义由代表一定意识形态的人们负责进行对比和选择,并进行仲裁,由 此形成句法或叙述模式(注:彼埃尔·V·齐马:《社会学批评概念》,第159页。)。我 们注意到,在《祝福》中,与鲁镇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祭祀活动相关的有这样几个不成文 的法则:1)它是由男人主持的;女人可以参与某些辅助性活动,但不能参与该活动的主 要部分,更不能担任该活动的主持者;2)某些特殊的(如佛教信徒)或不正常的(如寡妇) 人们是被排除出这类活动,或这类活动中的某些部分的。3)在祭祀期间实行某种严格的 语言和行为禁忌。从结构语义学的角度看,支撑上述此类不成文法则的是一系列相关的 社会方言的语义对比,诸如:男人/女人、洁净/不洁净、可接触的/不可接触的、杀生 的/不杀生的、有罪的/无罪的或赎了罪的、可说的/不可说的、神佑的/不受神佑的,等 等,从这一系列的语义对比中产生出不同的社会利益集团或社会分类。 二、话语与意识形态 上述社会方言中的词汇、语义的对比与选择形成各种话语,即某种大于句子的,具有 一定的权威性和再生性,并由相应的特定利益集团的人们等负责施行的实践性的语言( 注:关于话语的定义比较复杂,本文主要参见福柯、齐马等有关论述。见福柯:《知识 考古学》中译本,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彼埃尔·V·齐马《社会学批评概论》。) 。综观《祝福》,整个文本中各种不同等级层次的话语大致可归为下列四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