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鲁迅研究新著迭现,成绩喜人。但最近几年,特别在青年人当中,也常 听人说,鲁迅研究过了这么多年,硕果累累,再出新已经不易,该换换题目来做了。例 如,在校攻读硕、博学位的青年学子,就常有这些看法。事实也是如此,近年是,论文 答辩年年有,鲁迅研究几近无。说鲁迅研究似乎到了顶,再出新不易,表面上看,这好 像是误会,是认识上的“误区”;但仔细想想,也不尽然,事情还有比这更复杂的一面 。比如,另有许多中外古典作家,研究的经历更长,为什么就很少听到诸如此类的议论 呢? 换个角度看,在这些议论里,倒是隐含着一个积极的问题,这个问题把鲁迅研究的尖 锐性捅出来了:过了这么多年,鲁迅到底离我们青年一代远了,还是近了? 鲁迅还是鲁迅,他已被历史“定格”。我们远离他或走近他,只反映选择的倾向性, 却无碍对象的客观性。但选择还是有学问的,至少它受需要和热情的支配。这些年来出 现过“周作人热”、“张爱玲热”、“尼采热”……这些都是学术层面上令人感兴趣的 现象,只要热在“理”上,都会赢得读者的赞同,有些不同声音,也都是正常现象。我 们还看到,学术活跃的结果,是促进了读者的成熟,什么对,什么错,他们常常无耐心 听别人教导,而自己去看事实,去想,并得出自己的结论。这是我们多年来希望出现的 一种局面,有了一代高水平读者的合作,我们讨论问题就更容易了。 要说鲁迅研究出新难,这也对。什么创新不难呢?例如,尼采也很难,首先是时空悬隔 ,难读、难懂,再创新,谈何容易,弄不好会像外行登台唱戏,不走调就是好事。但是 ,热心此道者不怕,只要肯下真功夫,总会有所收获。可见,重要的是“热”,“热” 才能提供动力,形成气候,突破局面。这里说的是真“热”,至于虚“热”,则无须讨 论。不管哪一种“热”,都不是偶然现象,不会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热”的背后另 有一个大市场,那里有大学问,或者就叫经营学。文化工作者应该研究这种学问,至于 叫不叫文化经营学,那是另外一回事。 从这些年来发生过的“热”现象来看,我们能多少得到一点消息,即它和研究对象的 重要与否,往往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就说鲁迅,你走近他,他是一团火,你远离他,他 还是一团火。当然,你远离他时,你所蒙受的损失就不仅仅是一个课题了,而很可能是 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所需要的光明和温暖。应该说明,所谓远离和走近,都是指精神, 而非形式。只要鲁迅在我们心中,那团火就不会熄灭,无论研究什么,都如春风化雨, 润物无声。但“热”现象如果经常不涉及中心和主体部分(不仅仅指鲁迅),那也将给人 留下“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遗憾。 总之,“热”是一种因势而生的现象,文化工作者不但要看到“热”(现象),更应研 究“热”背后的“势”(原因)。既然人们的选择受需要和热情支配,那么,在需要和热 情的背后,又有些什么呢?这个问题不小,属于上述“大市场”的范畴,一时不好回答 。我们无妨避重就轻,先说些小事。 现在做父母的知道,许多中国孩子都爱吃麦当劳。据说西方饮食商有一个宏大的发展 战略,他们要在中国开办更多的快餐店,以“改变”下一代中国人的口味,使之增加对 自己商品的依赖性,从而扩充商机,进一步占领庞大的中国市场。在这里,“口味”是 一种诱惑,也是一个缺口。诚然,爱吃什么,是个人自由;外国什么好吃,也尽可以“ 拿来”。不过,口味既然可以改变,别的又何尝不能改变?例如,中国人的黑头发也在 “变”,变成黄色,虽然是染的。还有,名字也可以变,就在近期的报上,我还读到这 样一个标题:“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起了洋名”,有个叫大震的青年,变成“Kelvin”, 原因是外国人叫着方便,而某餐厅的Susan小姐说,“她的名字是发下来的”。染黄发 、叫洋名,都是小事,只要愿意,都可自由。但是,人们想过没有,这一桩桩自由的结 果,偏偏是我们被改变了,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值得深思的东西?如果鲁迅先生在世,他 对这些现象该做如何感想?我们知道,民族性是一个民族保存自己的必要前提,如果连 自己的种族和姓氏特色都要舍己从人,是否也太委屈自己了?自由是宝贵的,鲁迅先生 比谁都更懂得它的价值,也比谁都更明白,自由本身并不听人们“自由”驱使,而受生 存状态制约。他在“五四”时代有一句名言:“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 而卖掉。”(《娜拉走后怎样》)就是说,自由也可以沾上铜臭,化为乌有。可见,一个 人究竟能否自由,在多大程度上获得自由,都由生存状态决定,生存状态是自由的真正 保障,要争自由,就得先解决达到自由的“前提”,正如要过河必须先有桥(或船)一样 。所以,那时鲁迅给他的青年听众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宁可要她们“越过”自由,直 接去要“经济权”。有了经济权才能生存,才能自立;自立之后的自由,就比较让人放 心了。他在上世纪初的这些教诲,至今仍被现实反复验证,因而极具警世意义。当今世 界是西方处于“经济强势”,他们的经济权很大,是他们享受着自由的更多好处。如上 所说,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享受着改变别人的自由,而“别人”享受的,常常是无法回避 的被改变的自由。至于改变的结果,自然是更多向着改变者的利益倾斜。这一切,都是 在自由的旗帜下进行的,自由确是一件辉煌的、了不起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