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翔:这几年我们陆续读了很多你的关于文革研究的文章,这些文章我们都非常有兴 趣,特别是你刚发在《当代作家评论》第一期上的长文《“文革”对“五四”及“现代 文艺”的叙述与阐释》,也促使我们想了一些问题。今天,我们三个人有机会聚在一起 ,可以相互交流。我比较奇怪的是:按照你这样的年龄,应该不是文革的直接的亲历者 ,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对文革产生如此强烈的研究兴趣,或者说你的动力来自哪里? 王尧:谢谢你们对我研究的关注,蔡翔提的这个问题我还没有仔细想过。现在回头来 看,这可能是一个比较正常、自然的思想与学术的过程。很早以前,我对图书馆的旧书 非常有兴趣,读大学期间,我发现图书馆清理的废书中,文革时期的出版物特别多,我 买了许多放在那里。直到最近几年,我才开始集中阅读它们。为什么这几年会集中到文 革研究上来,我想主要有这几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作为一个青年知识分子,我对中国 近百年来的重大事件非常有兴趣,中国的文革,也是重大事件之一。不管你是否做这样 的研究,如果你还称为中国的知识分子的话,你不能不面对文革这样的一个重大事件。 我不是一个亲历者,但我是文革后期的一个目击者。可能跟费振钟一样,也就是说像我 们这样一个年龄段的人,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期出生的这样一代人,与文革没有任何 直接的利害关系,所以我今天面对它的时候,比较容易撇开了政治恩怨、道德纠缠上的 问题。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不能不面对这样客观史实,无法绕开它,我觉得中国所有的问 题几乎都可以从这里下手,上溯、向下都不能撇开这样的问题。第二个原因就是:尽管 我长期在大学里工作,但是我对现在所倡导的体制化的学院做派,是非常反感的,在我 自己的思想当中,从来没有把学术道路与介入当代的文化建设分开来,在这样的思路当 中,学术应当凸现问题意识。在相当长一个时期,现当代文学史著作,都是残缺的,缺 少文革这样一个环节。尤其中国现代化研究、思想史研究也缺少这个环节,这个真正的 、非常重要的环节漏掉之后,许多伪问题、假问题都出来了,真正的问题反而没有凸现 出来。这对我触动很大,非常具有吸引力,我设想通过自己初步的研究把这个环节的重 要性凸现出来,把这个环节里包含的许多问题能够通过自己的方式——无论是深刻,还 是肤浅的,把它提出来。另外与我这几年对学术问题的思考也有些关系,在前面这两个 前提下,我自己一直想做一些个案的研究,在做博士论文的时候,我就选择了“文革文 学”作为一个点,但随后我发现,纯粹地做对“文革文学”的研究不能正面地回答这些 问题,不能把它拓展开来,包括这一次所写的这篇长文。我自己试图想从更宏观的、更 复杂的背景上来探讨这个问题,这才能显示出它的复杂性,单纯的一个角度进入是不够 的,我自己有意识地从文学拓展到思想文化领域,拓展到知识分子思想精神研究上来。 蔡翔:我觉得你这段话里可能有三个关键点:一个是你从资料的收集入手,并给予了 高度重视;第二个是你跳出了所谓“当事者”的个人局限,包括个人的情感局限、经历 的局限、政治道德认识的局限等等;第三,你对文革研究的问题意识。这三点是不是构 成了你对学术研究的基本态度和取向?也就是说,你是否认为学术研究应该从基本的资 料占有入手,以强调学术研究的真实性和客观性?另外,你是否认为不应该过多的把个 人局限加入到学术研究里面,以免破坏学术研究的公正性和客观性?同时你是否认为学 术应该和生活、和当下的存在有机地结合起来?由这三个方面入手,形成的学术研究才 能对我们当下的存在提出问题,并回答这些问题的挑战? 费振钟:尤其是第三点,如何应对我们当代的生存,这是学术的基本出发点和归宿。 对文革史实的整理与学术研究,需要跟我们现在生存的文化现实和社会现实联系起来, 没有和当代的生存现实联系起来,你就不可能产生问题意识,实际上研究文革是为了打 开我们曾经经历的历史,扩展我们的生存经验,应对我们的生存困境。我们所以对王尧 的研究感兴趣,并认为这样的研究有意义,主要也是依据这种认识。 王尧:刚才蔡翔所概括的三个问题是我这两年比较清醒的意识。第一个关于史料的问 题,是很正常的学术准备工作,但是在今天的大学、大学之外或者整个学术界对史料这 个问题已经产生很多认识上的差异。在大学阶段,当我选择当代文学作为自己专业的时 候,我感觉到面临一种怀疑和挑战,我的老师告诉我古典文学研究是学问,因为古典文 学研究非常重视考据、重视史料的收集。我当时是非常纳闷的,因为学术研究不能没有 考据,但是如果把考据等同为学问,我不是非常赞成,后面还会提到这个问题。当代文 学、文化的研究不能由于缺少古典文学研究这样那样的做法,就不称为学问。但从另外 一个角度讲,在我们整个学科研究中,缺少这样的意识,一些当代文化、文学研究,仅 仅出于理论想象,可单有理论想象是不够的,当代文学学科发展到今天的程度,如果我 们忽视了史料,会带来好多问题,至少我们无法揭开历史的真实层面,我们会把很多关 键问题留给我们的后人去考证,这在学术上是不负责任的。今天我们为什么不能认真梳 理文革,把这一段重要历史做好。第二个很关键,触动我回到史料上,是今天很多学者 擅长下结论,而不擅长于做问题的归纳和论证,做结论是非常容易的,包括在一些很著 名的学者那里,他们在谈到五四和文革的关系时,也都是轻易下结论的。我在写这篇文 章的时候,包含了对方法的一些思考,我认为需要做这样的一些研究,需要拿出证据来 。无论是亲历者也好,目击者也好,即使是后来的人跟这段历史没有任何关系,我觉得 当你试图来解读这段历史的时候,总要有一种还原的方法。还原的方式,我认为最好的 是能够对史料做一些整理。这个功夫我认为是需要花的,而且在整个这样的过程中,新 的史料的发现,并重新解读,改变了我对整个文学史或知识分子历史的认识。这时候史 料已经不再纯粹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资料了,它本来就是一种历史的呈现。当你在重新 选择它的时候,自己的倾向性也就在这个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