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素来小心翼翼的人,忽然变得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一个作家写着写着,忽然换 了笔法,弄得他的作品的这一部分,和前面的部分明显不同。你遇见这种事情,一定会 停下脚步、多瞧他几眼,或者合上书页,凝神思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吧?读完王 安忆写于2000年初春的长篇小说《富萍》(注:本文所引《富萍》的文字,均出于《富 萍》,王安忆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年9月初版。),我正是起了这样的感觉。 《富萍》的篇幅不长,十七万字,讲述一个农家姑娘到上海谋生的故事。这姑娘就叫 “富萍”,来自“扬州乡下”,勤快,结实,却并不笨:在王安忆的小说世界里,这样 的人物已经有不少,富萍并不是新面孔。她到上海的第一站,是投靠给人做保姆的“奶 奶”,“奶奶”的东家住在淮海路,她就由此进入这“上流”地段的弄堂,见识了其中 形形形色色的人物:这也是王安忆小说中常见的情景,她笔下有多少人物,一直就穿行 在这样的弄堂里。富萍接着找到了她在苏州河上当船工的舅舅,于是搬去那河边的船民 区,很快熟悉了那些依旧保持着不少乡村生活习惯的居民:王安忆曾经在淮北“插队落 户”过三年,青年时代的记忆太深刻了,她虽然回到了上海,二十年来,还是不断往小 说里引入淮北的农民,或者是类似这农民的人物,富萍在舅舅家看到的场景,王安忆的 读者早已经见过多次了。 不但场景是熟悉的,作家的态度也是熟悉的。毕竟出身于上海西区的弄堂,王安忆对 这弄堂里的生活,总是有几分亲近。但她又有一份近乎天生的敏锐和细致,这两样结合 起来,就造成她一种特别的态度:总是怀着善意去刻画人物,却又不断在这里那里揭出 他的一点毛病;即便是动情地歌咏弄堂深处的荫凉和静谧,她也要捎上一笔,指出后窗 上有油垢,阴沟边还有烂菜皮。在她迄今为止所有描写上海弄堂生活的小说中,你几乎 都能看到这种混合着欣赏和挑剔的笔致。惟其欣赏,她每每能写出别人不容易体会的诗 意,又惟其挑剔,繁密的叙说就不至于越走越浅,总能保持一定的深度。我觉得,往往 正是这些混合型的描写,构成了她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这在《富萍》中同样很明显。 小说一开篇就介绍“奶奶”,非常详细地叙说她如何挑拣东家:太清闲的人家不做,东 家夫妻之间太肉麻的也不做,“奶奶”的勤勉和自尊,就在这叙述中凸现出来。可是, 你读完这一节,会不会又觉得这勤勉和自尊里面,也含着一点狭隘和凄苦呢?“她虽然 也不是那么不势利,但她很自尊,见不得太傲势的人”,这就是王安忆了,她总要两句 话一起说。再来看对富萍的描写:这么年轻的姑娘,作家又欣赏她,就当然会尽力将她 写得好看一点,可是,只有当熄了灯、房间里一片漆黑的时候,作家才放纵自己的心意 :“她的脸变得生动,浮着一层薄光。她侧身躺着,勾着头,头发顺在耳后,露出腮, 看上去很纯净……”一旦富萍走在阳光下,笔触就立刻不同了,虽也要强调她的“妩媚 ”,却同时会写到她的“单眼皮的小眼”,甚至直截了当:“有些呆滞”。甚至写到富 萍舅舅那些船工的孩子,着力显现他们的质朴和厚道时,作家也不忘记用一个更不幸的 孩子的眼光,照出他们的不自觉的傲慢:“他们穿着劳防用品的大头鞋”,鄙视穿布鞋 的小同学,因为他们的前途“是有保障的”,就是书读得不好,也可以像父母那样当船 工,成为国家体制中的一员。这就不只是一般的敏锐,更有几分洞穿人心的犀利了,作 家对自己情感的克制,或者说这情感本身的复杂,又一次显露出来。 但是,从小说第十七节开始,一种我们不熟悉的东西出现了。富萍并没有在舅舅家止 步,她又走进了一处新的地方:梅家桥。这是一片建在垃圾场上的更破旧的棚屋,居民 的生计也很卑琐,过去是拾荒,现在则磨刀、贩小食、折锡箔,当然还有人继续拾垃圾 。即如富萍在这里结识的一户人家,孤儿寡母,儿子一条腿还残废,住一间潮湿的披屋 ,靠糊纸盒为生。在王安忆的小说世界里,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地方。令人意外的 是,富萍在这里“心境很安谧”,“她很快就学会了糊纸盒子”,也很快成了这家庭的 新成员。这一片来自扬州乡下的萍叶,在上海西区和苏州河边几经盘旋,终于在梅家桥 的一间小披屋里扎下了根。富萍到上海之前,本来是被安排着与人成婚,挑起一大家人 的生计,终老田间的。后来她拒绝回乡,也还有两条路可以走:或者如“奶奶”那样与 人帮佣,在繁华的上海市区落脚;或者像舅妈一样穿上橡皮背心,加入苏州河船工的队 伍。无论选哪条路,似乎都更符合她拒绝回乡时的心愿:不愿如村人一样受穷也罢,向 往新世界也罢,王安忆早已看透这姑娘的心思,也让小说的读者都明白了。可是,为什 么最终她却让富萍走进梅家桥,加入这一对处境“连她都不如”的母子的生活呢? 还有更重要的变化,就是作家的叙述态度。只要一讲到梅家桥,她似乎就变得天真起 来。她专门写了一节,题目就叫“母子”,交代那残废青年的历史。不知道是因为有现 成的人物原型,还是想给这青年人一点来历,作家将他的人生起点,放在了上海西区的 一所银行宿舍里,还细致地描述他如何坐在带遮阳篷的童车里,被母亲推着去公园。起 点是这样,最后却到了梅家桥,其间的过程总该很悲惨吧。可你看王安忆,虽然也写到 种种不幸的事情,叙述的重心却明显在另一面:父亲病故以后,先有旧同事凑钱接济, 又有一位老工友长期照顾;母亲是越练越坚强了,儿子更早慧,学什么会什么。才写了 一点老家妯娌们的薄情,立刻就补上一句:她们“究竟是被各自的男人辖制着,也不好 太过分”。甚至还用了鬼魂托孤的情节,渲染老工友们的仁义。这母子住进梅家桥以后 ,叙述的偏向就更为明显。儿子拄着小拐走在路上,“冷不防,就会有一双手,粗鲁有 劲地将他拎起来,连人带拐往平车,或者三轮车上一墩”,送他去目的地;他上学了, 邻居们就将拾荒时捡到的书本“送来给他挑选”,“省得再花钱去买”;母亲老了,做 不动重活了,又会有“邻人让出纸盒厂的一份计件工”,供她维持生计……怎么一进了 梅家桥,这孤儿寡母遇到的,就全是这样温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