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三点意见: 一,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的提出,是他从中国现实的真问题出发的,绝不是某种 外来思潮的移植。 他所面临的问题是:中国的民族危机来自哪里。鲁迅思考是一种向内的追问,他的结 论是:民族危机主要是一种民族文化的危机,是人心的危机,即中国的民族精神出了问 题,即所谓“本根剥丧,神气旁皇”(《破恶声论》)。因此,改变人的精神是“第一位 ”的,“最要紧的是改造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 ,货色照旧,全不行的”(《两地书·八》)。 二,改造国民性问题涉及对民众的看法。鲁迅在《破恶声论》、《文化偏至论》里, 提出了两个概念:一是“厥心纯白”的“朴素之民”也即“气秉未失之农人”,另一为 “众庶”,又称“众数”。后来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与《我之节烈观》里,又更 明确地将前者称为“心思纯白,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后来在“名教的斧 钺底下”,失去了天性,就成了“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在鲁迅看来,“精神界战 士”与“朴素之民”是有一种生命本源上的联系的;所谓“改造国民性”,在一定意义 上,就是要恢复人的“本性”(“白心”),但又绝非回到远古,所以鲁迅说,“觉醒的 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 ,一要“理解”,二要“指导”,三要“解放”:这里就包含着将现代精神贯注于人的 本性中的意思”。而所谓“改造国民性”,关键是要把人从“名教的斧钺下”解救出来 ,他一生坚持“文明批评”与“社会批评”也正为此。——当然,鲁迅内心并非没有矛 盾,在《孤独者》中,“我”与魏连殳辩论孩子的坏,是“根苗”就坏,还是“环境教 坏”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反映鲁迅自己内心的矛盾的。 三,关于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的病灶的认识,我还是相信许寿裳的回忆:“我们觉得我 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就是诚和爱”(《回忆鲁迅》)。对“真”与“诚”的倡导,对“伪 ”的批判是贯穿鲁迅一生的——在世纪初,他提出,“伪士当去”(《破恶声论》);五 四以后,他强调反对“瞒和骗”(《论睁了眼看》),提出“做戏的虚无党”(《马上支 日记》)的概念;20年代末,他提出“真的知识阶级”(《关于知识阶级》)的概念;30 年代,他提出要区分“真、假堂吉诃德”(《真假堂吉诃德》),有一条明显的思想贯穿 线。呼吁“爱”,特别是天性的爱,也有一条贯穿线:世纪初,对“气秉未失之农人” 的肯定(《破恶声论》);五四时期,赞美“哺乳婴儿”的“村妇”的“离绝了交换关系 利害关系的爱”(《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生命最后一刻对“在中国的指甲还未染红 的乡下”的“母亲”对“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孩子的爱的高度评价(《写于深夜里》) ,确是一以贯之。而鲁迅批判的重心始终是中国人对人的生命的漠视与杀戮,他一生都 在批判以各种形态出现的“吃人肉的筵席”,他一再强调“革命是让人活而不是让人死 的”,都说明这一点。 而鲁迅所提倡的“爱”又是与“憎”连在一起的,“爱憎不相离”是典型的鲁迅命题 。 在讨论鲁迅对“伪”的批判时,有一点很值得注意:他认为,中国的“伪”的最大特 点就是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却是“私欲”作崇。从20世纪初批判维新派“借新文明 之名,以大遂其私欲”(《文化偏至论》),到五四后批判读经之徒“假借大义,窃取美 名”(《十四年的“读经”》),直到离世前对“革命的大人物”“借革命以营私”的批 判(《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也有一以贯之的线索。 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里,对“奴才式的破坏”的批判也很值得重视。他指出 “仅因目前极小的自利,也肯对于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个创伤”,这类大多数民众的 出于私利的破坏作用是不可低估的:这也是国民性弱点的一个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