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关于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讨论的两篇文章,觉得他们讲的,都有一定的思考意图 和论述依据。他们渴望激活与深化鲁迅研究,企图认识把握鲁迅一个思想的本质,确是 一种可贵的努力。但是,我还是认为,研究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的所谓“密码”和“原 点”,究竟是“私欲中心”,还是“自欺欺人”中心,就此进行学术争论,这本身可能 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学术意义,也不大可能得出一个为多数人所公认的统一的结论来。因 为对于这个问题进行探讨和争论本身,或认识上,或思维上,就存在着一个先验的前提 ,即将鲁迅多年从事的改造国民性的思想,看得过于高深莫测,过于充满了内在魅力与 逻辑系统了。似乎越是富有超越性的诠释与概括,才越能显示出研究的深刻与卓见。 我自己隐隐地感觉到,诠释鲁迅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多年来有一个明显的误区,就 是许多研究者混淆了文学家的思想与哲学家的思想的区别。作为文学家的思想家的鲁迅 ,他的思想的深刻,不仅在于他对于中国社会的历史和现实,对于中国人的精神与心理 ,有极为深邃的洞察与理解,更在于他用杂文小说等文艺形式进行的锲而不舍的尖锐批 判。他思想的深邃性与他思想的非凡的实践性是密不可分的。他是以自己的直接感悟与 无休止批判来辐射他的思想能量,而不是在逻辑系统的思考中来论证他的思想凝结的。 有追求关注的一贯性,批判的直击性,却不一定有哲学家思想的严密性。离开文学家鲁 迅思想的这个特点,去构建他思想中的玄学世界和逻辑世界,寻找或杜撰一些很可能是 莫须有的东西,对于认识真正的鲁迅思想的深刻与丰富,或许常常是南辕北辙的。 改造国民性思想是清代末年一个进步的社会思潮。一些启蒙思想家,都曾对这个问题 有过深刻的思考。他们根据西方社会学与民族学学说,思考中国民族人种的优劣,提出 改造国民精神的药方。青年鲁迅接受这种进步思潮的影响,并从外国人研究中国人精神 病态的著作中,获得了民族自强与民族反思的刺激与启示,进行改造国民性问题的思考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将这一攻打国民劣根性的工作,发挥到了异常辉煌的地步。《 阿Q正传》就是他思考与批判国民性思想的一个世纪性的经典丰碑。他面对辛亥革命的 失败,黑暗势力残忍的屠杀,在思考改造国民性的同时,也确曾怀疑过改造国民性思想 的苍白与无力。他认识到了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的真理。但当他直面统治者 与被统治者的黑暗与苟安、凶残与孱弱、自私与无耻、欺人与自欺等林林总总现实现象 ,就出于一个启蒙思想家的深重责任感,一直没有放下改造国民性思想这个“批判的武 器”,直到生命最后一息。我们当然也不能忽略他在后期生涯中,笔墨所至,也在努力 开掘中国民族脊梁式的人物与精神,于国民性光辉的历史发现与正面的构建,做着异常 坚实的令人震悚的思考。这种一贯性中所表现的发展变异,也是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的 深邃的标志之一。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始终没有离开社会现实与民族忧患的深刻关注, 去在超然的玄学意义或逻辑系统中追求一种终极的答案。 要认识鲁迅这一思想的丰富性、复杂性、实践性,不能以臆想的心造幻影代替客观的 历史事实,也不能将学术思考的某种实用性混同于学术研究的现实感。学术研究者的当 代意识和人文情怀,不能不给研究者的成果带来或显或隐的现实批判性。但不能以过分 实用性的意图冲淡了学术研究的历史原则与科学品格。无论从鲁迅思想的实际,从现实 批判的意义,“私欲中心”,“自欺欺人”中心,都应该是并不矛盾的两个方面。一个 可能是外在表现的现象,一个可能是内在人性的本质。强调一个方面的积极意义,另一 方面的不合理性,论证理由往往不能令人信服,或许还可能有拔高之嫌。如不赞成“私 欲中心”说,提出“自欺欺人”中心说,在进行论证的时候,肯定“私欲”或“恶”的 客观存在与历史作用,似乎不能成为市场经济潮流下存在的私欲现象的肯定与辩护。许 多问题的推论,看来似乎不是那么简单地就成为不证自明的真理。譬如:(一)个人主义 ,个性,个人价值,甚至个人的温饱生存发展的追求,是不是就都是属于一种“私欲” 的范畴?(二)提出“私欲中心”,并以此进行民族的精神改造与社会批判,是不是就与 封建社会里的“存天理,灭人欲”、文革时代的“狠批私心—闪念”的极左观念混淆起 来了?(三)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承认一定历史阶段里“私欲”的历史作用,肯定黑格 尔的“恶也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杠杆”的命题,是不是我们研究者就一定不能将鲁迅改造 国民性思想的批判重点定为“私欲中心”(虽然我并不赞成它是“密码”与“原点”的 看法),如不然,就不利于或阻碍了发展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 前面两点,无须多说。最后一点,关于如何看待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我以为 也不是一个那么简单的迎刃而解的问题。一个是,鲁迅思想研究的任何结论性命题或对 于它的诠释,究竟有没有那么大的实际社会作用?一个是,恩格斯说的关于肯定私欲的 两段名言,“反对从道德观点来看历史事件”(黑格尔语)和如何在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 中坚持道德的尺度,我们应该怎样全面地去理解? 恩格斯在《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 确实认为从野蛮社会向文明社会,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封建制度乃至资产阶级过渡的 历史阶段,夺取与聚敛“个人的财富”的“卑劣的贪欲”,是文明时代从它存在的第一 日直至今日的动力;他认为黑格尔这样的话是对的:“有些人以为他们说人性善的这句 话时,就算是自己说出了非常深刻的思想;但是他们忘记了,人性恶的这句话,意思要 更深刻得多。”恩格斯在引述这段话后这样解释说:“黑格尔所说的恶是历史发展的动 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这里有双重的意思。一方面,每一个新的进步都必然是对于某 一种神圣事物的凌辱,是对于一种陈旧、衰亡、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乱。另一方 面,自从各种社会阶级的对立发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 史发展的杠杆。例如,封建制度和资产阶级的历史,就可作为这方面的源源不绝的证明 。”恩格斯在叙述这种“私欲”时总是加上了带有价值判断性的道德贬抑性的修饰语。 普列汉诺夫在俄译本中在此处还特别加了一个长长的注解。注解的核心意思,是批判所 谓“先进的”知识分子对民粹派顽固的偏见,他们坚持“把无产阶级看成是单纯的‘痈 疽’的那种荒谬观点”。“他们看到随着人民生活的旧‘基础’、即遭到千百人骂的基 础的崩溃以后所发生的风俗的败坏而真心的悲伤不已。在他们看来。工厂无产阶级就是 藏污纳垢之所。但是科学社会主义却不是这样看问题的。因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必然 会引起所谓劳动者的道德败坏,即首先是跟过去所建立的那种永世不移的道德决裂。… …但是恩格斯并不幻想父权制关系的恢复,而最重要的是他懂得了,从工厂无产阶级的 ‘不道德的行为’中将会产生出新的‘道德’,产生出与现存的旧制度进行革命斗争的 ‘道德’,这种道德最后一定会建立一种新的社会制度,在这个制度中,劳动者不会再 ‘堕落腐化’,因为使他们‘堕落腐化’的那些根源都将会消失。”(《费尔巴哈与德 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第27、128页,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所谓“卑劣的贪欲”是历史发 展的“杠杆”,恩格斯、普列汉诺夫的理解,显然不仅仅是包含恶的本身,而且更重要 的,它包括了被压迫被凌辱的无产者对于资本主义秩序建立起来的那种“永世不移的道 德”的“叛乱”与“决裂”。显然,恩格斯的判断里,一开始就在对于“恶”,即“私 欲”的历史作用承认与肯定里,包含着对于“恶”以及维持“恶”的秩序与制度的批判 与否定。他所谓的“恶”里面,就隐藏了反对“恶”的道德与制度的抗争者追求另一种 新道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