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作家被人有所期待的时候,已经证明了这个作家的不同一般。张炜显然是在被 人有所期待的作家之列的。可是,当这种期待一次次落空以后,厌倦感就产生了,最终 ,你会丧失阅读他的作品的兴趣。在我看来,张炜不幸地也在这类已经使人感到厌倦而 丧失阅读兴趣的作家之列。这样说也是有一个前提的,我们的文学经验继承的是上一世 纪八十年代的遗产,对张炜的期待由此而来。不过,张炜似乎没能成功地度过他的九十 年代。他的小说生涯的重挫,我想正发生在这一时期。现在回想《古船》等等,有些东 西其实已经发生了,但当时我们并未及预见此后的状态。直到《外省书》,总算明白了 。如果借用一位朋友的说法,那就是张炜用他九十年代以来的写作越来越证明了他已经 变得不会写小说了。这话虽然说得尖刻了一些,但对张炜这样一个被期待的作家来说, 更显得是一针见血、击中要害的批评。事实上,我也有此同感。 比之于《外省书》——这实在是部不堪卒读的小说,张炜的近作《能不忆蜀葵》虽然 在叙述方面简洁了不少,但小说的肌理却依然是显得过于生硬而且混乱了。好像不是在 写完整、连贯的小说,而是执著于小说的碎片,一部小说变成了碎片的拼凑。近年来不 少对张炜小说的褒贬者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理念化(概念化)倾向对他的写作的严重损害 ,我看这确实也是一个明显的事实。但理念化倾向并不必然地会损害到小说的全部形态 ,具体的写法会因人而异地多少弥补一些这方面的不适和遗憾。比如,鲁迅的多篇小说 就有着理念化倾向的痕迹(《故乡》的结尾数段即有此嫌),但鲁迅小说的基本形态(包 括叙述语言、故事细节和结构等)并未因此受到致命的伤害。恰恰相反,倒是这种白璧 微瑕之处,使我们更能领略到鲁迅小说写作的高超所在。所谓瑕不掩瑜正是指这种情形 。张炜则不同。除了理念化倾向以外,张炜小说的症结问题还在其他更为基本的和主要 的方面。这便是小说的(故事)虚构能力和想象能力的问题。 虚构力和想象力的缺乏,对小说是致命的。虚构和想象所保障的不仅是故事的相对完 整性,而且更是故事的细节和合理的可能性,此其一。其二,小说(故事)的结构虽然从 表面上看是由叙述方法或过程来呈现的,实则也是由虚构和想象能够达到的境界所提供 和决定的。只有在虚构力和想象力足以提供基本的支持和可能的前提下,写作的具体技 巧才能真正发挥画龙点睛的作用,否则,便极有可能会是画蛇添足了。本来,对张炜这 样的作家,不该怀疑他的技巧能力:即便这在某些时候会成为一个问题,老练的作家也 能找到掩饰的方法(这种掩饰本身也是技巧)。可是,为什么张炜竟做不到或做不好呢? 小说的整体结构问题是张炜的最大障碍。《能不忆蜀葵》的结构弊病实在是无法掩饰的 。桤明和淳于的故事不管是在被分割叙述的时候,还是当两者发生关系直接相对联系在 一起的时候,他们的存在(人物及其故事)其实都是割裂的。准确点说,桤明只是个木偶 、傀儡,他被作家拿来做对比和陪衬,对淳于的故事桤明只是起被动的说明作用,作家 的叙述重心显示于淳于,他便常常忘记桤明的存在。但桤明又是小说(故事)成立的一个 支点,对他的叙述的软弱所导致的小说结构上的失衡,就不能不使整部小说的基本形态 (首先是其内在构成)显得破裂。我的看法是作者无法把两个人物及其故事融合贯通,特 别是无法提供桤明的故事框架和内容。一旦人物的存在及其活动的合理性失去了充分的 条件,故事的完整性和结构的和谐性都保持不了,何论细节。细节只有在人物的行动和 故事的流程中才有描写的必要和表现的意义。这部小说在结构上的弊病的严重程度,已 经使一切技巧手段都无济于事。这只能是作家在人物及其故事的虚构力和想象力方面所 存在的难以克服的问题所致。 故事及其叙述的割裂可说是张炜小说的通病。如果说《外省书》由于更为严重的理念 化倾向而使小说的叙述顾此失彼,愈发显出捉襟见肘的生硬窘相的话,那么,故事相对 单纯的《能不忆蜀葵》就更暴露了虚构和想象的难以为继而导致的勉强拼凑之弊。张炜 几乎丧失了写好一个故事的能力。至于叙述语言方面的滞碍感说起来要算是小问题了, 它影响得最多的是可读性。不过,语言的滞碍还成为一个作家的问题,不显得悲惨和严 重吗? 另外还有一个可以切磋的问题。张炜长篇小说的叙述视角多是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 但他的实际(或潜在)的叙述姿态或动机则明显有着第一人称的强烈主观欲望。两者之间 在小说的叙述过程中是会产生不和谐的冲突的。假如《能不忆蜀葵》这样的小说干脆采 用第一人称叙述的话,比如桤明的角色由“我”来替代,可能结构上的失衡会得到一定 程度的挽救。因为这样一来小说的主体即淳于的故事就会变得相对独立和单纯,“我” 也有可能做到淡进淡出,第一人称先验地规定和限制了“我”的自由度。而且,“我” (第一人称)的主观叙述语式所含带的亲切感也正可消解叙述语言上的滞碍。为什么不尝 试一下呢?我有点倾向于认为张炜至今还没有找到真正合乎自己性情的表达方式。长篇 小说又是最易暴露出这种问题的文体,他的散文就没有这种叙述困难。 在当代作家中,张炜以对历史和现实的自觉思考并形之于其作品而显出鲜明的特色, 有些思考还是相当深入和深刻的。这从八十年代的《古船》即可一见端倪。但是,受制 于虚构和想象能力对驾驭长篇小说文体的不相衬(《古船》中人物的类型化和概念化及 细节的生硬、勉强其实也是明显存在的),以及思想理念的表达与小说文体的不和谐, 一意选择这种文体来进行自己的主要写作,看来是有点冒险的。这说得上也是自身写作 中的一种浮躁心态吗?浮躁本是针对写作中肤浅而功利的现象提出的批评,张炜并非如 此,所以,我只能姑名之为另一种浮躁。作家的写作可能常常是会受到文体限制的。即 使是在能够基本胜任的同一文体中,还是会有无能为力、只能袖手的地方。冷静而清醒 的自我认识加上反省能力,即通常所说的自知之明,对作家同样是重要的。